地球人有一種很奇妙的性質，就是群體與個體的「表徵」相反。

綠豆不會這樣。一顆綠豆是綠色的，一鍋綠豆也還是綠的。

貓咪也不會這樣。一隻貓咪會撒花兒，一窩貓咪們會特別爆炸地撒花兒。

如果有一群貓咪不撒花兒呢？那麼你去看那其中每一隻貓，差不多每隻都不撒花。

但人類是奇妙的。幾千萬人擺在那兒，你能說出這群人的性質。例如你知道大多數人是虛榮的、膚淺的、自私的、喜新厭舊的、幸災樂禍的、重利輕義的；但是當你一個一個去問，卻發現每個人都宣稱自己不是那樣。

好奇妙喔！如果每個人都不是這樣，為甚麼加起來的「人類」卻有這些性質呢？難道我們對「人類」的性質有了很大的誤解？

每個人都說「我跟別人不同」，把他們全擱在一起卻呈現出同樣一張面孔。太神奇了！

人類有兩種欲望，一是想要跟大家一樣，二是想跟別人不一樣。再怎麼雷同也要努力找出不雷不同，否則不太舒服。

看見別人都去某家店、都聽誰的歌，忍不住也想去也想聽。可這麼一來我豈不成了盲從的人，不，我不是。讓我想想……嗯，我去那家店其實有我自己獨特的原因的部分，我聽那個誰的歌的部分其實也有我獨一無二的感動的部分，因為我特別能體會到人生的幸福的際遇的悲喜的希望的甚麼甚麼的部分，跟別人的甚麼甚麼的部分是不同底部分………

是吧是吧。

跟別人一樣真是太糟糕了，就是穿件裙子也不能在路上看見跟自己一樣的。必須有自己的主張、自己的想法、即使不被人欣賞也能夠自己欣賞自己、有自己的風格。

真是這樣嗎？為了有自己的風格，被這個世界拋在外頭也無所謂？被所有人拒之千里也能怡然自得？

不能的。你的本能驅使你跟大眾聚在一堆，下意識地想和大家湊在一塊兒。身上每個細胞都呼喚著你：快！那兒有人煙，那兒有聚落，那兒有好多好多歡笑與溫暖與熱血沸騰。抗拒細胞的呼喚你會很不痛快，會很難呼吸。

是了，你擠在群眾之中，心裡那個踏實呀！說不出來的平安呀！被人體環繞包圍的感覺真是舒服極了。跟眾人講一樣的話遵循一致的行為，聽聽別人的心事講講自己的心事，讓你不必再擔心任何不想擔心的事，比方擔心自己是不是瘋了或者太傻了。

可你還不滿足，或者有些小小的不滿足。你想要變得特別些，想在人群中特別些；你不要變得太怪異而被人群拋棄，你只想「微特別」；微特別能讓群眾喜歡，太特別才會被討厭。所以你稍微在細節上動些手腳，美之曰「別出心裁」。

於是在隨俗之中有了一點點不俗，在平庸之間有了一點點高度，在遵循傳統之下還能稍微叛逆一把。這樣平安也有了，自我欣賞也有了，潑吠。

這種態度有個流行語，叫作「生活美學」。帶著這種美學過日子，能活得滋潤，又兼顧身心衛生。

有沒有見過一種婦女？生了倆孩子，嫁給殷實的丈夫，家裡有婆婆或印傭幫著料理家務，因此擁有十分富餘的時間與空間大張胸腔肺活之旗鼓、鎮日揮動唇齒喉舌之大纛，計畫出國旅遊。這種生物是最滋潤的。

比方我們看見畫刊上一隻獅子照片，底下標明「某某某攝於東非」。我們不會覺得牠是「某獅子」（the lion），不，那就是「獅子」（Lion），牠十足十地代表整個地球上曾經出現過以及未來絕種前將出現的每一隻獅子。為何捏？因為攝影師拍的不是一隻鬃毛掉光光、缺胳臂少腿、身上滿是斑馬條文的特異獅子。哪種獅子才有「獅子代表權」？攝影師很清楚，你也很清楚。

如果有一天外星人來地球拍張人類照片，要帶回家給外星寶寶看：「瞧！這就是地球人唷！」他會拍誰呢？我想他一定會拍前面說的那種很滋潤的婦女。

萬一這外星人不小心拍了我，他回去一定會被笑翻────

「叫你拍獅子，你拍了個甲蟲，靠！」

沒辦法，要我活得那麼滋潤不如讓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