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生於明憲宗成化庚寅年(1470),據說是寅月寅日寅時,故取名唐寅。寅屬虎,所以又取字「伯虎」,古時以「伯、仲、叔、季」別長幼,例如三國時期孫堅一家,長子孫策字伯符、次子孫權字仲謀、三子孫翊字叔弼、四子孫匡字季佐,所以唐伯虎是唐家長子。
我們對唐寅印象最深的,應該是「四大才子」及「秋香」。民間流傳,四大才子是唐寅(伯虎)、祝允明(希哲,別號枝山)、文璧(徵明)、周文賓。其實歷史上並無周文賓這個人,真正的四大才子,最後一位,也最為人不熟識的,是徐禎卿(昌穀),可能因為他早死,三十三歲便掛了,所以沒有太多事迹供後人陳述。
秋香於歷史上有其人,但不是甚麼華太師的婢女,而是一名官妓,叫林金蘭,而且年紀比唐寅長二十多歲。忘年戀不可以嗎?可以,而且很符合唐寅的形象,但唐寅其實是個用情專一的人,他沒有九個老婆,秋香更不是他妻子。
唐寅是個天才,年少時便很有聲望,和同鄉一個叫張靈的狂生結為好友。祝枝山是他的忘年交,比唐寅年長十歲。他曾勸唐寅,不要再游手好閒,要他去考功名。唐寅真的閉門苦讀,二十九歲第一次去考科舉,以當時來說,二十九歲才去考算是晚了。結果一考便鄉試第一,輕易地奪得「解元」。
中國人有句說話,叫連中三元,連中三元其實就是科舉考試中連續三次第一。鄉試第一叫解元,會試第一叫會元,殿試第一叫狀元。監考官程敏政對唐寅的文章大為賞識,當所有人都認為今屆科舉唐寅必定連中三元時,唐寅卻受了冤獄,從此改變他的一生。
唐寅和一個同鄉一同上京赴考,那兔崽子叫徐經,說徐經也許沒甚麼人認識,其實徐經的曾孫就是有名的徐宏祖,即《徐霞客遊記》作者。徐經賄賂程敏政的書僮,取得試卷,結果被人發現,連同唐寅、程敏政一同下獄。後來查出唐寅無辜,朝廷便隨便授以浙江藩府小吏,唐寅當然不服,他原本就不喜歡官場功名,自此對政途失望,三十一歲的他開始浪迹天下。
唐寅十九歲時娶了徐延瑞的女兒,徐家書香世代,徐氏是一娟娟淑女,二人相濡以沬,十分恩愛。但後來發生了家庭連環悲劇,先是老爸病死,母親也因憂傷過度病死,才出嫁一年的妹妹又突然病死,而剛懷有身孕的徐氏,在一個中秋佳節裏因難產而母子二人同時離開了唐寅。
唐寅為妻子寫了一首《白髮》詩:
清朝攬明鏡,玄首有華絲。
愴然百感興,雨泣忽成悲。
懮思固逾度,榮衞豈及衰。
天壽不疑天,功名與壯時。
涼風中夜發,皓月經天馳。
君子重言行,努力以自私。
同一年內,五位家人一同離開自己,可以想像,再豁達的人,也會被弄得精神崩潰。此時期的唐寅處於人生低潮,縱情於酒,於是好友祝枝山就勸他,不如在這守孝的三年內,發憤讀書,考取功名。是一種寄託吧。
守孝三年後,唐寅再娶了一位何氏。不久,便開始赴京考試。但上天對唐寅實在太不公平,剛回復心情,又遇上科場舞弊案。科場舞弊案其實是學士程敏政和御史華昶兩大政治集團的一場火拚,而告發者是唐寅的同鄉都穆。都穆深知自己不如唐寅,所以表面上和唐寅稱兄道弟,其實暗自不爽,但這個小人後來竟平步青云,官至太僕少卿。
何氏為人勢利,原本相中唐寅的才華,以為自己筍價買入藍籌股,待唐寅考得狀元時便可升價萬倍。豈料天意弄人,唐寅被下獄時何氏便認定自己入錯股,並立即蝕讓沽出,唐寅,竟被人拋棄了。
唐寅晚年遇上一位女子,也是他人生最後一位紅粉知己。她叫沈九娘,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兼才女,不計較唐寅潦倒,努力持家,默默地支持着唐寅。但上天再一次作弄他,比唐寅年輕的沈九娘,因染疾而撤手人寰。除了悲痛還是悲痛,為此唐寅寫下了十首催人淚下的悼亡詩《綺疏遺恨》,其中一首我頗喜歡的《刀》:
鳳頭交股雪花鑌,剪斷吳淞江水渾。
只有相思淚難剪,舊痕才斷接新痕。
看到妻子生前用過的剪刀,睹物思人,這把刀連滔滔吳淞江水都可剪斷,唯有相思之淚剪不斷,理還亂。
在沈九娘走後,晚年的唐寅確有流連歡場。但他的大半生,都是用情專一,只有人負他,沒有他負人。在男人三妻四妾的年代,由始至終他都只有一位妻子,浪迹歡場,也許是人生無奈的投射,他已經怕痛,怕再一次失去身邊的人。那細水流長所繫絆的悲痛莫明,不如當下即是的片刻澆愁。
情路上不如意,仕途上亦沒有作為,唐寅一生,是典型知識份子懷才不遇的坎坷人生。
唐寅中年時,曾經投効寧王。寧王叫朱宸濠,是朱權(朱元璋十六子)之後,他一直蓄有異志,不停招攬人才,終於在武宗正德九年(1514)正式向唐寅和文徵明招手。但文徵明看穿他的心意,婉拒不赴,反而唐寅投効了。可以理解,在「正途」上不得意,所以唐寅明知寧王不妥,仍有放手一博的心態。
後來寧王謀叛的之心日彰,唐寅便縱酒乍癲,令寧王不滿,才得以脫身。結果寧王被王守仁(陽明)打敗,被誅於通州。
至此,唐寅對仕途可謂真的死心。「看破紅塵」,開始潛心佛學,從《金剛經》中「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取號,自號六如居士。但一切都只是消極的逃避,只是多重挫折下所萌生的遁世心態。唐寅不是做和尚的料子,絕對不是。你看他畫作上最出色的都是畫女人(士女畫),怎會是和尚?
經過一段時間的平伏,唐寅開始找回自我。晚年在家鄉建了一座桃花塢,門前牌匾上書「江南第一風流才子」,自提。唐寅又變回年輕時狂狷的唐寅,但這是歷盡滄桑的狂狷,和年少初生之犢的狂狷,有本質上的分別。
自從周星馳的《唐伯虎點秋香》一戲上演,「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兩句詩便廣為傳頌,人人通曉。這兩句詩摘自《桃花庵歌》,是唐寅居桃花塢時所作: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裏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月下眠。
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輪酒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
他人笑我忒瘋顛,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酒無花鋤做田。
的確,「他人笑我忒瘋顛,我笑他人看不穿」很能概括唐寅的心態。看似瘋瘋癲癲,輕薄狂狷,其實是因為得不到別人明白。既然俗世不明白自己,那也就無所謂,我就瘋瘋癲癲,讓你去揣測、去解讀自己,而我落在一旁,笑你也笑自己。
唐寅一生的鬱結太多,何以排遺?男人通常都將一生的精力投放到事業上,就算人生百般不如意,只要在事業上奮鬥,將目標投放至此,事業上的認同令男人可以覺得甚麼都不要緊,可以從中找到寄託。但他的事業全盤失敗。
沒問題,那將視線轉移到兒女私情之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但,身邊的女人不是早死便是離自己而去。他的人生,又怎可以寄託在愛情之上?
那不如將人生的意義託付在親人身上,親人就是自己的原動力。不對,唐寅的父母妹妹都已死去。孑然一身。
所以無論是絕紅塵的「六如居士」還是瘋瘋癲癲的「江南第一風流才子」,我們都看到,那是唐寅無力的疾呼。世宗嘉靖二年(1523)十二月初二,唐寅帶着遺憾,帶着事業上的遺憾,帶着愛情上的遺憾,帶着「世人不知我」的遺憾,悄然走過他的人生。
《絕筆詩》 唐寅
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
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