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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公車控/張輝誠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04.04　　天氣: 　心情:

〈祖孫小品/公車控〉

　　有一天，我幫剛起床的張小嚕換衣服，他忽然認真地對我說：
　　「爸比，我以後要當公車司機，開公車，只讓你一個人坐！」
　　這是張小嚕表達感情的方式，我聽了非常激動……

文/張輝誠

控，源自日語「コン」（con），摘取英文complex（情結）一詞的字頭音，指深度眷愛之意。
「控」之前若冠以名詞，即成了深愛某物之人，起初微帶貶意，久而久之，貶意日消，漸成中性語，不復含藏褒貶。
只是「控」這個擬音漢字，本身便含一點兒誇飾意味，彷彿人眷愛某物反被「控」制而無法自拔，如愛穿制服者，謂之制服控。
同理可證：維尼控，必是小熊維尼粉絲；派大星控，則是《海綿寶寶》粉絲；老皮控，是《探險活寶》粉絲；
阿兩控，是《烏龍派出所》粉絲。──不消說，前兩控是張小嚕，後兩控則是張小嚕他爹。

公車控，顧名思義，深愛公車者。我家有兩控，一老一小，祖孫二人組是也。

我阿母「公車控」控到什麼程度？有一回我幫她拿敬老悠遊卡去捷運站讀卡機過卡展期（半年展期一次），
小小螢幕顯示出展期成功之後，我拿起卡片，不小心又滑了下去，沒想到機器重新感應，螢幕顯示卻和剛剛完全不同，
右上角顯示出密密麻麻資料，是最近交易紀錄（即搭乘紀錄），左上角是卡片資料，字體略大，顯示出餘額和已用次數，
細一看，次數居然高達5316次。天啊，我阿母自從六十五歲取得敬老卡，不過八年時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不扣除周末例假日我開車帶她去玩，平均一天也有將近兩次搭乘公車紀錄；若再扣除我帶她出去玩的日子，
一天平均便將近三次紀錄。──八年折算下來，恰好可讀兩回大學，日日來回通勤，我阿母若真也讀大學，肯定得全勤獎。

我阿母搭公車究竟去了哪些地方玩呢？起先，我也不甚明瞭，只聽阿母常說她今天又去了哪裡哪裡玩，好玩的不得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阿母描述的那些地方沒有一個是我有能力從她天馬行空的言語描述還原出現場、猜對地點，
這讓她老感覺徒費脣舌，對我說了那麼多直是白說，講破嘴，聽沒半句，是對牛彈琴，是秀才遇到兵，有好玩的地方也講不清。

有時候我彷彿聽懂了，原來她是趁著我上班時沒人陪她，自己坐社區前僅有的四條路線公車：15號，坐到台北車站，
一路遊賞市區，沿途不下車，有始有終，原路折返，原處下車，或者再坐到四站外的萬芳社區終點站，去吃飯。
綠11，社區出發後，繞行公館一圈，旋即回來，時間短，匆匆一瞥，極適合我阿母家中枯坐一日後，快速轉換心情，
又不會太折磨頻尿的膀胱。棕6，到猴子園（我阿母稱動物園的用語）看猴子（動物是也）。
棕5，去大廟（我阿母稱「指南宮」的用語）吃菜（齋飯是也）。

有時候，我不止聽懂，還被嚇到。我阿母忽然像仙女一樣神奇地出現在我教書的學校警衛室，我問她怎麼來的
（我平日坐公車到學校得轉三趟），她說換了一班又一班的公車就到了啊！我不信，她為了證明所言不假，
幾天後，她又像仙女一樣神奇地出現在我的辦公室內。我看到她好整以暇地坐在我的座位，還揉了揉眼，以為走眼了，
一看是真，哭笑不得：「阿母，我要上班啦！」她還在狀況外，直嚷著：「氣死人，上次講坐不對！這次給我坐對了乎！
我就講我會曉坐公車，這次你欲信莫！」我怕同事疑惑奇怪，趕緊讓她回家。

有時她搭公車迷路了，竟直接走進警察局，說她迷路了，警察好心開警車送她回家。
我說不能這樣浪費公家資源，便叫她以後迷路了，直接坐計程車回來，但她還是喜歡公車，因為計程車「貴慘慘」！

張小嚕「公車控」控到什麼程度？他擁有大、中、小各類型模型公車，有森林精靈大公車、open將中型公車、國光號小公車。
有一回到百貨公司模型車玩具區，現場可買模型車到玩具區前的模擬賽車場、停車場、高速公路上玩，
張小嚕面對琳瑯滿目的眾多模型車，最後選中一台JR公車，但是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公車車體太高，不能進模擬場玩，
妻又規定只能買一台，不可多買。張小嚕深思熟慮之後，捨棄眼前近利，終究還是選擇最愛的JR公車。
回到家，時不時就能看見張小嚕全身趴在地上，臉貼地板，手裡推著大、中、小號各式公車前進，發出「滴滴滴」聲音，
那是真正的公車準備轉彎打方向燈所發出的警示聲；然後小嘴又陸續發出國語、台語、客家語、英語四種語言，
那是公車報站的廣播聲；接著又發出「七──」一陣長響，那又是公車急踩煞車紅綠前停下的聲音。
這時候，如果瞧見了這小子神情，大約對古代哲學家談什麼心凝神釋、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等等境界，
不會感到玄虛難以捉摸或難以體會了。

張小嚕如今就讀的幼兒園距離妻任教的北一女，僅兩百公尺不到，但每天下課，他堅持要坐一段公車才行。
有一回公車上自動廣播系統故障，司機只好自己廣播，車到了北一女，司機報站：「北一女，北一女！」
張小嚕恰好站在駕駛座旁，仰起小臉好奇問：「媽咪，公車司機怎麼沒有講台語、客家話和英文？」
妻還沒來得及回答，司機聽得仔細，早先一步笑答了：「我要會講那麼多種話，還要出來開公車嗎？」
從此之後，張小嚕放學回家，爬上了張媽咪的車子，頭一件事就是取出他喝完的水壺，轉開瓶蓋，把瓶身湊向嘴前，
假裝麥克風，然後依照路程接近的站牌逐一播報站名（這樣便可想見，他會堅持回家得走公車走的路線，
即使路程較遠且容易塞車，他也不在乎），並且國語、台語、客家語、英語一起放送，即使大部分的客語、英語他根本不會念
（他常問我某站，客家話要怎麼講，天啊，我怎麼可能會？所以他常納悶：「為什麼爸比都不會講呢？」
要是我會講才讓人納悶吧），但他還是神情專注地播報站牌，不管口裡怎樣夾泥沙而俱下呼嚧呼嚧含糊帶過，
不過這種敬業精神，怕是誰看了都會有一丁點感動吧？

祖孫倆都是公車控，卻鮮少共乘，因為假日我們全家大多開車出遊，沒機會坐公車。
平常日上班，妻一早開車載張小嚕去上學，時常看見阿嬤已經杵在站牌下等公車，張小嚕會搖下車窗，大喊阿嬤，開心招手。
這時候祖孫兩人心態十分奇妙，張小嚕羨慕阿嬤可以坐公車，阿嬤羨慕張小嚕可以去上學。

有一天，我幫剛起床的張小嚕換衣服，他忽然認真地對我說：「爸比，我以後要當公車司機，開公車，只讓你一個人坐！」
這是張小嚕表達感情的方式，我聽了非常激動，光想到張小嚕腦海裡頭的畫面，他要開著一輛大公車，拉風地只載著老爸兜風，
我還可以在公車裡跑來跑去哩，多麼動人啊！（大家不要太早想起兒子日後長大開車高達百分之九十九的機率都只載女友兜風的
殘酷事實這個殘酷事實與這個冗長句子一樣教人不想卒讀也不想面對）但這種快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所以我問張小嚕：

「要不要也讓張媽咪坐啊？」

「好啊！」

「那要不要也讓旗山阿公、阿嬤坐呢？」

「要啊！還有也要讓惠婷阿姨、阿閔阿姨、內湖姑婆坐！」

「那十樓阿嬤呢？」

「要啊！」張小嚕毫不猶豫，並且他還補充了一段話，他說：

「我要讓十樓阿嬤每天坐，因為阿嬤喜歡坐公車啊！」

張小嚕還不知道阿嬤每天坐公車其實是為了排解白日悠長時光的寂寞與無聊，
但他隱隱然知道這樣可以讓阿嬤開心，阿嬤開心，他就更開心了。

是的，這對祖孫倆是不折不扣的，開心的「公車控」！

●2014/04/0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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