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似朝陽又照君/丘末露-呆掉了的 Alice~✿│愛情公寓交友網站與聊天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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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掉了的 Alice~✿ 的日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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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妾似朝陽又照君/丘末露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04.05　　天氣: 　心情:

〈喜歡生命，聆聽寂靜〉

第12屆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三獎

這篇作品雖然故事平淡，但很有畫面；
角色鮮活，對白生動，把三個人物之間的關係描繪得非常突出。
標題很文雅，卻又有一點反諷的意味。──王正方

小說中的每個人都在抵抗某種東西，勉力維持某種日常的狀態。
作者文字成熟老練，寫出老夫老妻相伴的關係；
並且能以一個獨特的案例，寫出一般家庭普遍的相處模式，令人感動。──何致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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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丘末露

他仰起頭，覷望幾點鐘。她喊：「七點了，去洗嘴洗面！」
一聽時間尚可俄延，遂又慢吞吞往桌面一陣觸摸，找濾嘴，要抽菸，眼力不足，打火機掐了多次。
她提醒：「著了啦，著了啦。」這期間她轉身兩遍，洗衣機脫水，關瓦斯，準備他的稀飯。

門口陸續走過兩個鄰人，他聽她招呼，便大聲問是誰？她解說一次還不夠，要吼兩聲才聽清楚了。
聽完慢悠著抽菸，低噥評議兩句該人近日走向，菸灰彈歪了，她斥了一聲，當然隨即善後。
晚年漸漸看不見的人都特別好奇敏感嗎？還是只有他一個，因為連帶臭耳聾，格外的擔心被世界遺忘。
他倒是溫馴。因為妻不離身，有恃無恐？藉她的嘴感知自己畢竟還活著。

他去刷牙，像跟牙齒有仇，她說的，戮伊ㄟ屎哈子嘴要戮半點鐘。
刷舌苔，直搗喉嚨深處，搗得嘔嘔作響令人心驚，非如此不過癮。
刷完牙洗臉，都彎身在洗碗槽邊，大約圖它佇立的空間旋轉方寸不易制肘，水量開最大，洗個臉有如打架，
潑面抹頭搖天晃地猶如河馬池裡濯足消暑甩首抖乾五官。他有潔癖。
有時她對兒子或友人帶點輕蔑地解釋：「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一隻大蛇母。」諷其潔癖，慢工出細活。

明明是個閒人，彷彿很守規矩制度似地，從起床到吃稀飯，一樣樣照時間來，
若糟糠之妻關情催逼，心情不好時奉送三字經，幹譙也特別用力，
乍聽像是維護自己優良的順時針，兇的人卡有理，凡事照步來，緊緊叫，叫火大的喲。

大蛇母也有自制巴結的脾氣，雙眼幾乎瞎了，幸而屋裡格局小，他躡足探步，伸手仔細掏摸，表示不求人，有骨氣。
他有一句名言：「會賺時賺，不能時自殺。絕不拿子女一毛錢。」話說得漂亮，卻是睜眼說瞎話。
漂撇一世人，有那隻嘴沒那個卵巴，歸年透天不曾負責過家計，自我感覺良好，外人看出出，
天木啊哪嗯系老某顧條勒，他恐怕只能淪為大家互相鄙薄的公園流浪漢，垃圾。
天木應是有自覺，嘴巴雖硬，寬衣更衣著裝不順，張口便叫：「摸麼！摸麼！」其妻的暱稱，只有他可叫。
吼聲氣勢特別的專制，特別的沙豬。叫個三聲不到，慌，聲調越發急躁。摸麼意文嫂，甚少拂逆，有求必應，
一得令遭差遣十分歡喜，多餘地關照叮嚀幾句，換來天木不耐喝斥。
喝斥歸喝斥，她本性難移，永遠的不放心，永遠要囉唆。天木的兒子輝揚現在有點覺得了，
或是天木自己早已看出出，懶得說破。意文的賢良苦情有戲味，任何人的安慰都是隔靴搔癢，
唯有這簡單滑稽的戲劇節奏裡她可以得到自虐的快意，向周邊所有人誇示自己如何所嫁非人卻立志從一而終。

意文又催了兩句，輝揚在裡間也表示可騎機車載他。天木溜眼作勢虛晃一下牆鐘：「九點啦？還未啦。」
不知情的人或許以為這是上班早到怕吃虧的撒嬌遁詞──
是上班，垃圾天團，天木天天報到，眼睛越來越不行了，需人接送。

「出去也好。」輝揚代母分析慶幸：「呼朋引伴，做牛做馬，厝內亂得無臭洨。累到誰？」

●

眼睛還看得到時，他是找無影的，追索逼供也是一串謊言。輝揚說的，眼睛看得到時，活跳跳，操心。
眼睛看不到，也操心。現在天天出去，也算活跳跳，料他扁無蚊了，多少安心些。
無如這些都是自我安慰，一個耽溺菸酒畫唬爛的老頭，要不是不方便，抓空也要搔出一些花頭來。
前一陣子他嚷腰疼，意文問，輝揚問，他前言顛後語支支吾吾說，搬一個重物，只聽卡拉一聲，尾椎骨像碎了。
何物？他又前言顛後語支支吾吾，一會兒說是石頭，一會兒說是賣魚飼料的阿田搭在那兒的一包穀物。
一個耆老，又差不多瞎了眼，如有豬狗輩在場，也不容他輕舉妄動。輝揚牽他去鄰近知名骨科就醫，
一方面猜想莫非當下無人，只有常逗他的一隻矮不溜丟的流鶯大家叫一粒籽的在旁，他淫心驟起，把她攔腰抱了抱，
現世報，堅不吐實？醫生看了一下X光片，說老骨頭了，吃兩天藥不見好就開刀，不算大手術。

他是決計不會開刀的。聽到的看到的開過刀的沒一個有好下場，至今仍是酒後最佳談助。
藥頂多是止痛消炎，服了兩劑，自覺不礙事了，又絮叨養生論，西藥吃多了不好，鐵齒擱一旁。
意文不放心，囑輝揚盯他：「你的話他會聽。」輝揚說：「沒用啦。酒要喝，妳等著看。」

雖然瞎子一般，意文幫打點，猶自穿得趴里趴里。意文跟輝揚搖頭嘲諷天木整裝待發之姿抖腿的長褲：
「還指明要穿白的。」輝揚應和揶揄：「親像山頂黑狗兄。」母子倆並未調整音量，他聽不清楚。
他掏出兩張鈔票摸認著，問輝揚：「這一張是五百的？好，我知道了。」慎重地折起來放左口袋。
意文忍不住又開始犯嘮叨，剩多少？才月底，沒事少做阿哥黑白請人，伊ㄟ分總是不夠用，阮的都嘛買日用品，正常支出。
老調常彈，蚊子叮牛角。你的分我的分指的是兩人每月的中低收入津貼。「囉唆殺曉！」天木平視前方不溫不火簡答。
意文自把束腹黏好，持一把傘作拐，準備牽他出門。

●

金光強強滾，瑞氣千條，霹靂傳說。談助中一縷紫煙，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鄙人者人恆鄙之。
天木一團，每每遠遠見到一個半生不熟的同類，便抽絲剝繭評議該人近況醜事，論斷，垃圾。天木一團，一團垃圾。
一縷紫煙中，曰是「一個拒絕長大的天才」，十八歲以前，早慧，冊讀得蓋赫，引經據典，氣焰囂張，詭辭狡辯，張牙舞爪，
頭頭是道，無人能敵。結果，他只停留在那裡，再也沒有進步，老來醜態百出，成了終日只愛聽音樂的媽寶族。
紫煙繚繞，輝揚接送天木時，偶會瞥見垃圾天團的嘴臉拾到一些話尾巴，略有所思。

輝揚近日偶遇高中一死黨，病了，說是小中風，因也就邊照顧邊敘舊地相處了幾天。
從前原是知己，後來這早慧，冊讀得蓋赫，引經據典，氣焰囂張，詭辭狡辯，張牙舞爪，頭頭是道，
無人能敵的同學趾高氣昂從政去，一會兒藍一會兒綠，牆頭草，夸夸其談，面目可憎，道不同不相為謀，遂漸行漸遠了。
中年重逢，自是百感交集，那一天下午，輝揚在「並不是就苟同了」的平淡心緒裡瞧著這同學，胖了，老了，
虛名是有的，空殼子，彷彿跟家人也不對盤，唯有老媽不離不棄，一切都能寬容。那一天下午，這早慧的怪胎累了，
筆電接著小音箱重複播著他們高中時期至愛的歌曲，老鷹合唱團的加州旅館，窗外陽光燦爛，房裡冷氣幽幽，
他背著輝揚蜷縮在床上，也沒有要苟同的意思。輝揚靜靜看著他，忽然覺得，他不過是一個拒絕長大被寵壞了的
愛聽音樂的孩子。返照自身，未見得比他高明幾許。也許，早慧的人，高中以前那一點腹笥，足以受用一生。
人緣品性，是另一種修為了。也不一定要早慧。早慧而自負為負，遲慧魯鈍謙卑為懷負負得正？

如此想來，霹靂傳說，垃圾天團，也許，大多數的男人，不過是那一點本領，加上厚臉皮，金光強強滾，瑞氣千條。

●

需要等他看不見，她才守得雲開見月明。一輩子抓龜走鱉，縱然外人眼裡他不過是個只圖酒色不務實際的爛咖，
既矢志與他共偕老，他加諸於她身上的百般折磨只有歸於前世債。垃圾天團裡的酒肉輩有時聽意文詠嘆調奏得出奇，
也不禁打從心裡跌服抱不平：「天木嫂子，無人親像妳安捏疼尪ㄟ啦。」是讚美？是諷刺？
話說完一縷紫煙瀰漫，有點糊塗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一枝草一點露，什麼奇尪怪某沒有？
他那一戶是這樣，你又是哪一顆破落戶的未爆彈？賣魚飼料的阿田透中午就兩杯下肚，歪歪倒倒倒口吐真言：
「丟系安捏阿啦，模袂安那？」莫輕忽酒言醉語，古來飲者皆寂寞，哲意繾綣。

意文的詠嘆調又吟誦了起來，不肯找無影，抱著堅貞的意念，決意退休，了卻畢生的傭工生涯。黏TT，愛哭愛跟路。
過馬路，閃一輛車，自己摔倒。正是經不起摔的年紀偏來這一齣，那個時候輝揚還在外地打拚掙扎他的中年恐慌症，
她不敢說，怕給他壓力。自己胡亂就醫，醫不好。沙豬的糟糠之妻並不會有特別禮遇，似鐵郎心不曾幡然醒悟，
逃避主義，能躲則躲。受傷的意文暫時失去家事與行動的能力，窩在客廳藤椅上看牆鐘，怎麼這麼久天還沒暗？

守得雲開見月明。只要她既往不咎，老尪從前的荒唐事都可以不算數了？
鮭魚返鄉的輝揚這輩子大概沒這麼扎實的與母親日夜相對，大眼瞪小眼，能不吵架翻臉已是難得。
因也就品味出意文的心竅，表面上她笨，愚忠，癡情，終極目的或許難以臆測。也許跟某一種謀殺與凌遲同義。
她無法對丈夫無數的無恥行為求償或巧取一種公道，既然擺脫不了愚蠢主婦的角色，撐到最後，抽絲剝繭，盤絲洞，
讓他擺脫不了她。輝揚的媽，看到老尪挫賽或聽到他在馬桶上嗶嗶剝剝蓮花落，會順口溜：阿呦危啊，滴滴滴。
鑼鼓點似的老虔婆的嗲聲，宛如一個樂隊指揮而非受驚的主婦，預知你下一步要怎麼彈奏般地，提醒你，點你，點點點……
輝揚初時覺得匪夷所思，彷彿幸災樂禍。關於幸災樂禍，──意文喜歡看火災與街頭鬥毆，
少時以為她是因為無知而以災禍為樂趣。爾後輝揚悟出她隱約有一種姿態：因感悟自己命運的不平願與災禍同悲共鳴？
她獨特的戲劇情致。

早上出門前意文總不忘討好天木，中午想吃什麼？天木尋思中，意文總是自作多情說煮關廟麵，你不是愛吃嗎？
天木對吃倒是隨喜，不挑嘴。輝揚冷眼瞅著多情的老媽，瘸腿半殘了大熱天仍是喜孜孜款了一鍋麵拎去伺候。
像送便當去給辛苦養家的老公。

她分明比他孱弱，為了顧他，只好頑強地勇敢地活下去。燒香不是燒假的，媽祖保佑。她就是他的媽祖婆。
他就是她的孩子，寵壞了的，她負責。

她不累，飽又醉，陽傘撐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2014/03/28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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