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02年）12月31日修訂、今年1月15日公布的「陸海空軍刑法」第44條，是「不懂法律的人負責修法」的好例子，給諸君說說，諸君姑妄聽之。

這一條原來是這樣的：

長官凌虐部屬者，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於死者，處無期徒刑或7年以上有期徒刑；致重傷者，處5年以上12年以下有期徒刑。

上官或資深士兵藉勢或藉端凌虐軍人者，處5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於死者，處無期徒刑或7年以上有期徒刑；致重傷者，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

長官明知軍人犯前二項之罪，而包庇、縱容或不為舉發者，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新臺幣30萬元以下罰金。

修訂後，變成這樣：

長官凌虐部屬者，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於死者，處無期徒刑或7年以上有期徒刑；致重傷者，處5年以上12年以下有期徒刑。

上官或資深士兵藉勢或藉端凌虐軍人者，處5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於死者，處無期徒刑或7年以上有期徒刑；致重傷者，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

前二項所稱凌虐，指逾越教育、訓練、勤務、作戰或其他軍事之必要，使軍人受凌辱虐待之非人道待遇行為。

前項教育、訓練、勤務、作戰或其他軍事必要之實施範圍及應遵行事項，由國防部以準則定之。

長官明知軍人犯第一項、第二項之罪，而包庇、縱容或不為舉發者，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新臺幣30萬元以下罰金。

這條法律的修訂，大約是洪仲丘一條小命換來的吧！為了禁絕悲劇的重演，有必要修修法；為了滿足全國千千萬萬熱血國民的正義感，更有必要修修法。以上就是他們修出來的玩藝兒。

顯然的，原條文已經算是重罰了，「凌虐」小兵的代價是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要是不小心弄死人最重可以判到無期徒刑，相當於刑法上的強姦罪。換句話說，連長當眾甩小兵幾個耳光，外加踹幾腳，在法律的評價上相當於色魔將女人拖進暗巷中強制性交；又換句話說，小兵的臉相當於女人的…………

這條法律再加重就只好槍斃了。我大膽猜測他們是顧慮「降低成本差異」的問題吧（不小心弄死人，槍斃；故意把人宰掉，也槍斃，乾脆宰掉算了），或者覺得原來已經夠重了，連口罩姊也不好意思再跑步帶殺聲。

而且原條文還有個「知情不報罪」：長官知道軍中霸凌事件，不是積極的去包庇、縱容、掩護而已唷，就連消極的「不為舉發」也可以讓他吃三年牢飯。

這麼重的處罰條文，還能怎麼改呢？可要是不修它一修，立委諸公們那個滿腔熱血呀！那個為國為民的赤忱啊！與全國人民手牽手心連心、憤怒哀慟得不得了的那股子同理心哪！怎生得黑？就與企業老闆在招待所把酒問青天的時候，也不禁座中泣下青衫濕了。

忽然有個天才想到：不如咱加個條文，就加在第三項，定義一下「凌虐」吧！洪仲丘不是死於操練嗎？咱們就在法條裡寫清楚，這種整兵弄兵亂操兵的搞法，就是他媽的凌虐！寫得文氣一點：「逾越教育、訓練、勤務、作戰或其他軍事之必要，使軍人受凌辱虐待之非人道待遇行為。」忒囉嗦了，我刪幾個贅字：「逾越必要，使軍人受非人道待遇。」有「凌辱虐待」是人道的嗎？顯然贅字。

這第三項又產生一個問題，甚麼才算「必要」呢？這很重要，如果是「必要」的操練，就算豬道狗道不能人道，也不算凌虐。那麼啥動作啥訓練啥行為，咋整，才算必要呢？立委諸公們都退伍良久了，兒子都退伍了，遙想公瑾當年，成功嶺上那青澀的激昂、那青春的汗汁、風雨烈日和泥漿、和那些烙印為酸甜交織的難以忘懷的曾經奔放………

算了，太難想像了，交給國防部自己去搞唄！也就是新增第四項。

這下有了交代。大家過來瞧瞧(敲鑼)，這就是「洪仲丘條款」，橫看豎看都是為洪仲丘量身訂做的嘛！多麼合身，直指不當操練就是凌虐，以後再也不要說這個是凌虐那個不是凌虐了。甭吵，摻在一起做成瀨尿牛丸。

這不挺好嗎？為何寡人要在開頭強調這是「不懂法律的人負責修法」的好例子？因為這樣修法只會讓原條文的威力下降，等我說完，洪仲丘在天之靈大約笑不出來了。

諸君先思考以下問題：

蘇珊戴副眼鏡，打扮總是中規中矩。她是國立大學會計系畢業，平時最大的嗜好是學習各種特色料理，希望將來能嫁給企業家，在家當個好廚藝的賢妻良母，服侍丈夫與孩子的胃。

A.蘇珊是積極活躍的女權運動家。

B.蘇珊是銀行職員，而且是個積極活躍的女權運動家。

試問：A與B，哪個可能性比較大？

很多不使用腦體的人會直接回答B，因為蘇珊的形象實在與「積極活躍的女權運動家」相距太遠了；就算她是，至少也該是個在銀行上班的業餘女權運動家，這樣「比較」有可能吧？

不動腦子，答錯了。

無所謂。但不懂腦子的人負責修法就可笑了。

這是法律邏輯學的第一課，甚至是邏輯學的第一課。諸君可以在紙上畫兩個圓，一個代表「所有的銀行職員」(P)，另一個代表「所有積極活躍的女權運動家」(Q)。你畫的這兩個圓可能有交集，可能沒有交集；無論有沒有交集，交集代表的就是「所有是銀行職員又同時是積極活躍的女權運動家的人」(P&Q)。

用眼睛看就明白，P&Q的面積可能是零可能不是，但必然小於或等於Q的面積。白話講，是(P&Q)必定是Q，是Q的則未必是(P&Q)；某人是「銀行職員而且是個積極活躍的女權運動家」必定是「積極活躍的女權運動家」，某人是「積極活躍的女權運動家」則未必是「銀行職員而且是個積極活躍的女權運動家」；是B必定是A，是A未必是B。所以，當然是A的機率大。

這個問題用法律邏輯來講，就是「給命題加上任何限制，必減縮該命題的內涵」或者說「在規範構成要件中增加要素，必限縮該規範的適用範圍」。

例如「凡是政客都是王八蛋」，我罵的是天下所有的政客。如果我多加一個條件「國民黨」，命題變成「凡是國民黨的政客都是王八蛋」，顯然是對原來那句話加了限制，第二句罵的人顯然比第一句少很多。如果我想多罵點人，絕不會在句子裡加限制，反而要拿掉條件，例如拿掉「政客」，變成「凡是人都是王八蛋」，一口氣罵七十億人。

又例如刑法第271條規定：「殺人者，處死刑、無期徒刑或10年以上有期徒刑。」現在發生了洪仲丘案，這些殺千刀的軍官實在太可恨，所以我把法條修改成：「軍官殺人者，處死刑、無期徒刑或10年以上有期徒刑。」好啦，這樣一來，原本士兵殺人、文官殺人、警察殺人、平民殺人都有罪，現在通通無罪了，因為這條變成只適用於軍官殺人。

想要增加法條的適用範圍或者威力，最好是拿掉其中的要件，而不是增加要件。這道理，上過5分鐘邏輯課的(或智商超過90)都能懂。

言歸正傳，陸海空軍刑法第44條原先只處罰「凌虐」行為，並沒有給凌虐下定義，法條對凌虐沒有限制，純由法官以其法律見解適用法律。現在加上了第三、四項，給「凌虐」下了定義，也就是給第一、二項的凌虐罪加了限制，等於將原來的法條「長官凌虐部屬者，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改成「長官以逾越教育、訓練、勤務、作戰或其他軍事之必要，使軍人受凌辱虐待之非人道待遇行為凌虐部屬者，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適用範圍的寬窄，是不是一目瞭然？

如果這樣修法是因為原條文太過苛刻、殘酷，因此加上「限制」以降低適用範圍，這我還能理解；但如果是為了促進軍中霸凌的防治、加強處罰的威力、增強嚇阻效果，這樣修法不是白痴嗎？

法律是一項專業，它不比政治、文學、物理更高深，但它終究是一項專業。沒有這樣專業的人，適合坐在家等著看立法院給結果，因為修法或立法對老百姓來說，只是看熱鬧，只是看爽不爽而已，無所謂。但是參與修法的人卻沒有法律專業，連最基本的法律邏輯都搞不清楚，腦子成一鍋粥，這就是國家的悲哀了。

或者，更悲哀的是，為了討老百姓的歡心，多蠢的事都願意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