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甚麼要有國會？有人說是為了立法。這不是事實。

當初國父孫中山思考新國家的結構時，參考西方制度設計了五權分立，這五權都屬於「治權」，而代表「政權」的是國民大會。政權屬於人民，由人民選出代表來行使政權；而治權純屬國家機器，應當由專家組成。在這種結構下，五院之一的「立法院」應該是非民選的立法機構，立法委員都是立法專家。可惜這種專家政治或菁英政治的思想，並不符合潮流。我們今天的國會議員是「為民喉舌」，天天搞選民服務、喬事情、拉幫結派彼此傾軋。這些人不是專家，他們是政客，是搞政治的。

「搞政治」這件事沒甚麼不對；或者說，人類不可能不搞政治。因為政治的本質就是「權力」───搞政治，就是爭奪權力。小時候課本上說：「政是眾人之事，治是治理。所以治理眾人之事，就是政治。」長大才知道這純屬瞎扯淡。

政治這個詞是外國傳來的，所以最好看外文怎麼說。「治理眾人之事」的英文是administration，翻譯為「行政管理」，搞administration的是公務員，不是政客。政客搞的是politics，而politics跟權力總是分不開的。

另一個要分清楚的，「權力」的英文是power，跟「權利」right是兩碼事。right這個字有「正確」的意思，權利也有是非對錯的內涵。當一個人爭取權利的時候，往往必須強調他的「正當性」，他必須是對的(right)───對的人才有權利。所以爭權利也就是爭對錯。德文的Recht等於英文的right，甚至還是「法律」的意思。

而權力則純粹是力量(power)問題，無關對錯。一個軍閥推翻政府奪權成功，他確實取得了權力，即便千古唾罵，即便世人都知道他沒有「權利」居其位，他掌權卻是個事實。

「有力者居之」乃是自然法則，動物皆然，人類只是將純粹暴力轉化為權力的形式，以力服人是不可避免的。古代儒者嚮往以德化民的王道，終究只是烏托邦，是沒有生物學基礎的幻想。人類聰明之處是在於制訂爭奪權力的法則，不像禽獸之鬥毫無章法。

你死我活的廝殺，是一種法則；有限制的戰爭，勝者為王敗者臣服，是更進步的法則。有沒有可能放棄戰爭，以和平的手段爭奪權力呢？千百年來許多人思考這個大哉問。以宗教、傳統、血源、家世為權力基礎的規則看似穩固，至少體系內政權接棒不必流血。例如皇權的長子繼承制是個好辦法，祖宗家法誰敢不從。但是當眾皇子們都想當皇帝時，玄武門就得流血了。那麼削弱皇親諸侯如何？結果外戚又來打仗。把皇親外戚的力量都取消掉，地方勢力就抬頭，軍閥割據，甚至亭長、和尚之流就都能來逐鹿問鼎一番。

搞了幾千年，人們終於覺悟到只要專制王權存在，權力的爭奪就勢必流血，無論怎麼改制度都不可能根絕戰爭。乾脆取消所有的權力如何？沒有權力就不必爭了，也就不必流血了。這是無政府主義者的幻想。

取消權力等於取消力量，力量是不可能取消的。即使你毀掉全世界的飛機大砲槍枝彈藥，也無法杜絕人們的言論、思想與信仰───這些才是真正強大的力量。在還沒有發明機關槍的時代，只要有人捧著兩塊石板讓全族人奉為神旨，這人實際上就取得了至高無上的統治權力。

權力是不可能取消的，爭奪權力也是不可避免的。真正的問題是，如何以不流血的方式來爭奪權力。既然爭奪王權不能不流血，那麼以甚麼遊戲規則來取代專制王權呢？近代兩百年來，以地球表面為巨大的實驗場，人類做了好幾場浩浩蕩蕩的大型實驗。議會民主制、國家極權制、一黨專政制、君主立憲制、總統制、內閣制、聯邦或邦聯制.......琳瑯滿目花招百出，各自都有十分漂亮的理論基礎與文宣。究其本質，都在尋找一種最穩定最和平，不需要流血的權力爭奪法則。

最後議會民主制勝出了，如今絕大多數進步國家都採用這招。它有個漂亮抬頭「民主」───以民為主、主權在民、天賦人權、民有民治民享，聽起來多讓人舒服。但這些只是廣告詞，法西斯或社會主義同樣能標榜出一系列激勵人心的宣言，甚至更好聽。

議會民主制真正優越之處不在於它的理論基礎多麼正當，而在於它實際的功效───將權力鬥爭「圈」在議場內。

如前所述，人與人之間的鬥爭是不可避免的，以個人為單位的鬥爭就是永無止境的混亂；一群人各自結黨、拉幫、嘯聚；或以階級、種族為名；或以理念、主義為據，本質上都是「槍桿子出政權」。實驗結果顯示，以槍桿子維持國內穩定者，必然對外發動戰爭；自己人流完血了，再流外國人的血。

(例外是中共政權，似乎專門流自己人的血，很少侵略。不過那可能是在它國力強盛之前的八零年代就開始轉型之故。如果它能像蘇聯那樣既專制又強大，仍可能露出侵略野心。)

議會政治可貴之處，在於將這些擁有政治力量者集中在議場內。他們不需要槍桿子，不必流血；他們以權謀算計合縱連橫的方式，大玩權力分配的遊戲。如果沒有議會，這些人就不再爭奪權力嗎？不，他們會回到各自選區招兵買馬，等兵精糧足時揭竿而起逐鹿中原。

如果沒有議會，這些人就是劉邦項羽、朱元璋陳友諒。幾千年來，千千萬萬人拋頭顱灑熱血，屍骸遍野所達成的效果───權力分配───縮小到議場內的權謀博弈、囂嚷作秀就能完成，這是何等偉大的發明啊！

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政治的本質就是爭奪權力，差別是怎麼玩。民主的真正價值根本不在「人民當家作主」，而是提供一個不流血的鬥爭場域。說到底，打從文明創發以來，人民從沒作主過，真正作主的乃是帝王、將相、總統、議員。你以為手上的「選票」代表你的主權嗎？那只是實力者的力量來源罷了。即使沒有「選舉投票」這個形式，古代的帝王也需要民意的支持才有力量，現代的獨裁者也是，失去民心者都將坐立難安。難道「明君」獲得子民擁戴，能證明主權在民？如果不能，那麼即使投票也一樣。

甚麼是人民作主？就是每個人都不受管制，自備刀劍與他人爭鋒，就像武俠小說裡的江湖人物，每個俠客都是自己的主人，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即使這樣，也有左冷禪與東方不敗之流想一統江湖，少林寺的高手也得受方丈管束。

人民是不可以作主的。把人民手中的刀劍、軍閥手中的槍砲，統統集中在議場內，這才是文明進步。無論英國美國，日本韓國台灣，試看全世界的國會議員們都在幹嘛？都在做研究擬政策設計法案嗎？他們都在搞政治。他們做選民服務、做廣告文宣、對公眾演說、發起各種活動、下鄉聽取民意、引發議題提出訴求。這些只是基本能量，接著還要建立公共關係建立人脈、與利益團體遊說團體往來、與政友結盟、發揮各種影響力、爭取各界支持、爭取曝光；甚至議場打架、杯葛、串連、作秀、交換籌碼、譁眾取寵、砸大錢準備下一屆選舉。乃至於收紅包、關說、包工程、抹黑栽贓監聽迫害等體制外活動就不說了。總之，這些動作的目的無非都在「奪權」。

這些事很糟糕嗎？如果你把他們當作「立法局官員」，以專業角度來看，那麼這些事的確很糟糕，根本就違背本職嘛！但他們不是，他們是劉邦、項羽、拿破崙、德川家康，議會讓他們放下手中的刀槍，以相對文明的方式一決雌雄。這絕對是一種進步！

更大的進步是連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權力鬥爭都能圈在議場內───聯合國大會。如今世界上還有戰爭，很大的因素是聯合國功能不彰，以至於人類邁向全面和平還有一大段路要走。

總而言之，議會再怎麼不堪，都好過把鬥爭滲漏到議場外；甚至以群眾暴力控制議會、癱瘓議事程序、脅迫議會接受議場外的決定，這絕對是一種民主倒退！表面上，群眾運動或公眾議決似乎更接近直接民主的形式，但實際上只是將好不容易圈在議場內的鬥爭釋放出來，回歸暴力本質罷了。

現今流行的一種論調，是高舉群眾「自發」運動，標榜背後沒有政治力介入，彷彿這樣一來就取得某種道德制高點，立場瞬間變得純淨、高尚了。那只是哄騙無知愚民，或者愚民們自相哄騙的話術罷了。哪一次群眾運動，哪怕只是二三十人在路邊靜坐，不都是「力量」的展現嗎？展現力量，運用power，影響政策影響輿情，說穿了都是在進行權力操作；無論規模大小有何主張有何動機，本質上都是政治活動。

一個農民的稻田淹水不找當地農會尋求協助，卻帶著泡爛的農產品北上陳情，其目的難道不是在影響農政當局？希望政府能有所作為嗎？「我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無數悲慘無助的農友們發聲！」十分標準的政治表述。無論政府因此有甚麼作為或不作為，都是政治性的結果；而一個以政治性結果為目的的活動，又何必撇清其政治本質呢？

重點是，群眾自發的政治活動，與政客在背後操盤的政治活動，哪個比較高尚？流行的論調是：政治是骯髒的，人民是清純的，政客或政治力操弄將玷汙原本清純的行動，因為它讓動機變得不單純。這種思維本身才單純，單純的犯傻。

簡單地將個人道德標準移作政治法則，是愚民常犯的一種傻───政客是自私自利的、權謀的、詭詐的；老百姓是單純的、無私的、寡欲的。納粹主義狂熱時，德國的群眾瘋狂擁護希特勒，哪個不是一心為國為民的單純心思？聽到天皇玉音放送時，激動切腹的日本軍國主義者，夠不夠無私奉獻？挾持飛機撞大樓的恐怖份子，難道目的在為自己牟利？以肉身抵抗洋槍洋砲的義和拳民，其愛國情操遠勝過如今任何一個大學生。

群眾的單純道德感一旦發作出來，往往都是災難。

所以我們應當考慮的，不是一件政治作為是否動機高尚，而是在甚麼制度下風險最低。是讓群眾不受控制地發揮政治力量？還是讓這些力量為政客所用，再將政客集中在議場內進行政治博弈？事實是很明顯的，雖然你可能不喜歡。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被政客操弄的行動，遠勝過群眾自發的運動；一個貪污總統所產生的財政損失，和因為群眾運動導致的政策失誤相比，根本九牛一毛。政治人物，無論在哪個時代都得承擔政治風險：在古代，失敗的下場可能是死或流放三千里；現代的政客經常下台負責；或者下一屆落選、政黨輪替。政客操弄群眾，正如同其他一切政治手段，他都必須考慮得失利弊，因為後果他必須承擔。而群眾卻不必。

以服貿協定為例，無論推動的執政黨或是反對的在野黨，都有可能被追究經濟興衰的責任，他們的每一次表決、每一次公開演說或表態，我們甚至能抓出誰贊成誰反對，誰是主要該負責的混蛋。而今佔領立法院的大學生，誰能為台灣的經濟負責？假使服貿協定因此胎死腹中，又假設台灣因此經濟衰退失去國際競爭力，同一群廢人依然可以大言不慚地上街頭要求經濟部長下台。核四也是這樣，反核的導演、作家，同樣可以跳出來反對高電價。沒人需要為自己的行動負責。

議會政治的寶貴價值，就在於訂出一套有權有責的遊戲規則。因為有權值得追逐，也因為有責，能讓別人鬥爭，這是人類實驗了幾千年才創造的最公平、最和平的方案。當然它不是完美的，如果鬥爭的手法能夠更優雅、更無私、更有愛心。可惜人類文明還沒進步到那種境界。

是的，很多人都批評民主制度的缺失，我本人在審美上更喜愛中古歐洲的貴族封建制。然而不可否認，歷史證明議會民主是目前最可靠風險最低的政治制度。而這套制度的核心價值，正在於將政治博殺鎖在體制內；一切體制外的非法干預，無論是以坦克包圍國會大樓、刺殺政府官員、行賄行政院秘書長、砂石車衝撞總統府、白米炸彈或者佔領立法院，都是開民主倒車，都是民主的罪人。這就是為甚麼全世界極權建政之初，無一例外都是群眾運動起家。

看到那個大學生霸佔立法院演講台，手執麥克風給總統「下令」，以威脅口吻宣達「最後通牒」時，我心想，下一步是巴黎公社還是慕尼黑啤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