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拿鐵–四之四(完) 作者/駱小紅 就在咖啡從我生命中消失的三個月之後,木瓜才從我這裡知道了真正的原因,她說, 「妳怎麼可以因為他家有錢就討厭他呢?生做有錢人家的小孩跟女人緣好的ABC,也不是他願意的啊!」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螢幕,非常認真地抓著數位筆,像過去那樣把完美的線條細細地繪在我的作品上。 「妳不會懂的啦,水果跟咖啡,根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 + 「哇,不是吧,妳住的這是鬼屋嗎?」 不知道為什麼,當咖啡看見我住的破屋的時候,我心裡有一種「得意」的感覺──你知道了吧?我就是住在這種工寮似的爛房子裡的窮人,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種女孩。至於是「哪種」女孩?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就不是他會看得上眼的那種就對了。 我的生活很無趣,就只是吃飯睡覺跟工作,我不去夜店,也不打算將來去。這並不表示我覺得去夜店或搞一夜情是低級的事,只不過,那不會是我的生活方式。我喜歡簡單,喜歡安靜,喜歡離群索居──如果不是得要賺錢才有飯吃,我會很希望自己變成一棵橘子樹,就這樣在山上過一輩子。 因為咖啡先生的靠近,我越來越覺得他好像是對我「有意」,才這樣殷勤。同名而害我受傷,只不過是藉口罷了?我記得小麗好像也跟他約會過,所以才對他的車子那麼熟。 「還好看護阿姨有車子,不然每天要去醫院復健,難道妳手受傷還要坐bus嗎?」咖啡在我破爛的屋子裡走來走去,好像在觀光什麼博物館一樣,末了,找了張還算乾淨的椅子──我的工作椅,坐了下來。 我瞪了他一眼,只得坐在床邊。 「只不過是復健而已,坐公車沒什麼,反正我這副樣子,誰看到都會讓座的啦。」我低下頭看看自己用三角巾吊著的手臂。幾天努力下來,我的手指已經恢復了一點知覺,至少靠意志力已經能動了。 看護阿姨在不久之後就開著她的小車趕了來。實在是我住的地方又小又亂,也沒有足夠的空間可以給阿姨睡,於是看護阿姨只得委屈睡在我的沙發床上,每天幫我下山採買食物,煮飯給我吃,替我打理生活事務。然後,也開車載我下山去醫院回診與復健。 只是,雖然阿姨一點也不嫌麻煩,我仍然覺得過意不去。而且,阿姨太照顧我了,讓我覺得自己會過度依賴──我已經可以用左手握著數位筆慢慢畫線了,我猜那是我強烈的工作意念造成的結果。 所以,就在一個星期之後,我正式請阿姨不用繼續來了。那不僅讓咖啡破費,也讓阿姨非常辛苦──我的沙發床並不好睡,況且我已經可以靠自己一隻手非常緩慢地做家事了。包括笨拙地以單手晾衣服,甚至是自己用長柄刷洗澡。當然,兩三天還是得要拜託木瓜上山來替我大洗一次,至於洗頭,只能趁著去醫院做復健時,順便去醫院美髮部洗一洗──為了避免麻煩,我乾脆把頭髮剪了個超級短。 知道我辭退了看護阿姨之後,咖啡馬上就衝到山上來找我, 「她其實是以前我家的house keeper,從小看我長大的,自己人妳不用那麼客氣啊,」 「我摔倒其實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且,我也不覺得你有責任照顧或幫我…你做得夠多了,這人情,我真的還也還不起。」 「什麼還不還的?大家都是朋友嘛。」 「我們只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同事。」我反駁他。 「好吧,隨便妳怎麼想,那樣,我總可以偶爾來看看妳吧?這樣至少妳不用自己下山去出圖,我也可以替妳採買東西…」 「真的不用。」我還是搖頭。 「好啦好啦,妳不用太客氣了,真的啦。」他伸出手拍拍我的背,好像哄小孩那樣。我開始懷疑他根本是gay,把我當成是「姊妹」一樣了。 之後,咖啡還是經常性地開車上山來看我,也幫我拿了幾個比較容易的case讓我慢慢做。他似乎把我當成是好朋友,什麼話都跟我聊,包括他在美國唸書時的往事,以及往返於台灣跟美國公司之間的這段日子的事。他甚至把他如何在夜店把妹,或是隨便跟空姊搭訕、約會的事都跟我說,好像我已經是他的哥們一樣。 聽完他輕描淡寫、談論那些跟他有過一腿的女人的事之後,我突然間,覺得好失望。這人根本不是什麼王子,只不過跟柳丁一樣,是個平凡男人而已,就算他長得好看,穿衣服有品味,開著名貴的跑車…如果把那些外在的東西都剝掉,他不過就是個男人啊。 還是我討厭的類型! 「你可以不要再來了嗎?」忘記是什麼時候,說出這句話的。回想起從我第一眼見到他,到我摔傷,他的突然親近的表現,他讓我覺得,他的靠近,並不是因為喜歡我,更不是因為「同名」害我受傷的內咎,甚至是「同事的情誼」等等,那些只不過是藉口罷了! 我覺得他這種出身跟家世背景的人,只是因為沒有交過窮得要死的山頂洞人,才來靠近我的。況且,我記得小麗好像也跟他約會過,所以才對他的車子那麼熟。因為我的拒絕,後來,咖啡在我可以自己獨立生活了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就連公司那邊也辭職了,據說是回美國去了。 斷了手之後,我經歷了許多不一樣的生活。像是為了要復健,就得每天下山接觸人群,因為復健中心很多其他傷患或老人,而開始與陌生人交談,交換病中心得。因為沒辦法抬食物補給,因此我很認真地考慮要存錢買車…(卻沒想到其實是應該搬下山去住)。 在我積極復健與強迫自己任何事都自己動手之後,我的手很快的在半年之後,就回到了以往的水準。我甚至學會了用左手畫圖,反正只要手夠穩,能好好抓住數位筆,效果其實不會有太多不同──我用電腦畫圖,加上建築材料的規律特性,很多元件都是固定的,重覆不斷地練習之後,我竟然還可以左右開弓。 只除了左手寫字極醜以外,其他似乎分別不大。 住在山上久了,我根本不會想搬到山下,更不覺得自己孤僻──反正木瓜的爸媽還不是像野人一樣,還自己下田種菜呢。雖然他們的房子是用鋼骨構築的,堅固性是遠比我的「工寮」好太多了。 慢慢的,我的業務量增多了,公司甚至給我升了職,可是我還是不願意做in house,因此,只能靠自己多接案賺錢。就在我剛拆掉鋼釘的那個春天,很快我就回復了健康,徹底擺脫了「斷手」一族的日子。 除了手臂上有條細細長長的疤痕,其他似乎什麼也沒有留下。 然後,我也買了自己的車子,還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橘子店」。至於前男友的「水果幫」,因為少了我的幫忙,雖然業務量初時還不錯,但後來因為忙著戀愛,也找不到合適的繪圖手,久了之後口碑變差,最後逼不得已只好去做in house的工作。 柳丁一度來找我復合,可是,我已經完全對他沒有感覺了──就好像,當初他對我說的, 「你沒做錯什麼,只是我對妳沒感覺了。」 當我從工作中找回屬於自己的自信與天地時,我不再去介懷他為了一個ABC辣妹變心的事,也不再覺得怨恨了──恨一個人跟愛一個人一樣費力,我寧願把這份氣力拿來用在我的工作跟生活上面。 某天,小麗從msn上告訴我,她要結婚了,希望她的新家可以由我幫她做園藝規劃。 「只是小小的區塊啦,因為有一個很大的陽台,所以防水做得好的話,我想弄一個小園子。」 「哇,你還這麼年輕就要嫁人,不是吧!?」算一算,她還比我小兩歲,那樣豈不是才廿三歲? 原來,她嫁了個不錯的老公,家裡環境很好,在市郊山上有自己的大房子, 「我跟妳說喔,我老公、是咖啡幫我介紹的,是他表哥…」 「噢。」 「咖啡」,這個很久很久沒出現在我生活裡的名字。 想起那次木瓜說的, 「妳怎麼可以因為他家有錢就討厭他呢?生做有錢人家的小孩跟女人緣好的ABC,也不是他願意的啊!」 說得也是,他根本不能選擇自己要不要當ABC,也不能決定自己要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至於他過去那些愛玩的事,不也是很多人都會有的經歷嗎?他只不過是,誠實了一點,說出來了而已。 為了表示對小麗的祝福,我特意親自下山去了一趟公司──這時候我已經自己有工作室,而且不止接公司的案子,所以不再算是正式員工了。但我很感謝老闆之前的厚愛,曾經給我很好的員工福利。 沒想到,我又在電梯間遇到了咖啡。 兩年以後的我,跟兩年以後的他,都不一樣了。外表上或許沒太大不同,我依然是棉T加牛仔褲,只是留長了頭髮、紮了馬尾,還戴上了眼鏡(這是辛苦工作的代價啊)。他抱著一堆圖,跟我易地而處,這次是我幫他按住電梯大門。我很客氣地跟他打招呼,他透過紙卷,對我微笑。 「你現在,在哪高就?」 「自己做設計,等下給你名片。」 「在台灣嗎?我以為你回美國了。」 「是啊,我回去唸完了書。以前愛玩,書唸得零零落落的,能進uncle的公司也是因為老爸的拜託,也沒認真做什麼大case,都是掛名…想一想真不好意思。我想靠自己,所以回去把degree唸完,就自己學著做設計,這次lily跟我表哥家的室內設計,就是我幫他們做的。」 「真的啊?」我禮貌性地笑一笑,電梯到了18樓,我們一同走出電梯。 那天交完了圖,準備回山上時,遠遠看著天色,想起新聞說颱風又要來了。我覺得這次應該又會下大雨,於是趕著回去。咖啡還沒忙完,我跟他點點頭,先離開了辦公大樓。車子開在都是人孔的大馬路上,突然想起那年一路哀哀叫的事,事後咖啡還取笑我,那時在車上哀嚎的聲音,聽起來很像女人在叫床,結果被我狠狠槌了一拳。他說, 「哇靠,打人這麼痛,我看妳恢復得很好!」 車子才上到半山腰,雨已經下得視線模糊,幾乎看不見路。 我有點擔心,因為近幾次豪大雨,讓山上的地基有些鬆動。每次下完雨,整個山上都是滿目瘡痍。可是我牽掛家裡的電腦設備,所以還是冒著雨回到山上。 我的「工寮」,後來在木瓜的爸媽幫忙之下,已經改建成堅固很多的小木屋,可是畢竟還是在山上,經常到了颱風天就斷水斷電的。回到家,我趕緊把電腦都收起來,裝箱打包裝到車子上,至於圖檔平日都是存在網路硬碟上,也另外有行動碟跟磁帶備份。我倒不擔心淹水,而是怕土石流。雨勢越來越大,不多久,就停電了。 「小桔子啊,妳那邊比較低,這次風雨比較大,妳還是下山避一避吧?」木瓜的爸媽打電話過來,要我去他們山下的房子「避難」,他們的農莊在更高的地方,可是水土保持做得很好,所以遠比我這一區安全很多。山下的房子以前是給木瓜他們上學方便住的,這些年木瓜搬回都市裡,山下的屋子就經常性的空著。 「嗯,好,我就要出門了。」 衝回車上時,全身都溼了,因為雨傘開花了。這時候,不知道怎麼了,車子怎麼都發不動。 天啊,怎麼會這樣?難道我要回到屋裡,在沒水沒電的夜裡,躲過這場風雨?這時候,遠遠路上有點亮光,仔細一看是車燈,有輛四輪傳動的吉普車開了過來。 「藍桔子!」 車窗打開,我看見咖啡在裡面。 「雨很大,這次你們山上可能會土石流,妳快點下山呀!」 「我的車子…」我比手劃腳半天,咖啡大概懂了,於是撐了傘下來替我把電腦搬到他的車上, 「我載妳下山吧,等天氣好了再找修車廠來幫妳拖車去修啊!」 「謝謝。」我坐上他的車,全身幾乎都淋溼了。 他很熟練地開著車,不過比以前那樣不要命的飆車法,平穩多了。他遞給我一條毛巾,掉頭往山下開。 「你不是在忙,怎麼會跑到我們這邊來?」 「本來是想忙完找妳一起喝點東西的,沒想到妳先走了。小麗看新聞說,你們山上這邊好像雨蠻大,可能會有土石流,很危險啊,所以我上來看看。」 「還好啦,只是有一次斷水斷電,然後連路也斷了,被困在山上好幾天是真的。」 「這種地方妳怎麼住得下去?」 「我習慣了。」 「妳真的很獨立,真讓人羨慕。我啊,小時候只要去危險一點的地方,我爸媽就囉唆得很,生怕我出什麼意外怎樣的…」 「有爸媽疼很好啊,」 「我可不想一輩子當小孩子。啊,對了,我上山時帶了東西給妳。」 他讓我把後座的袋子拿過來。 是個咖啡店的紙袋,打開之後,裡面是還溫著的熱飲杯。 「喝喝看,還不錯喔。」 我打開熱飲杯蓋,聞到一陣咖啡跟牛奶的香氣。 「啊,是拿鐵。」以前窮的時候,我根本捨不得喝這種一杯上百元的咖啡, 「是啊,最近我發現的新口味喔,」 我嘗了一口,那咖啡除了奶味,還有一股淡淡的橘子香味。 原來是橘子拿鐵啊。 「怎樣?好喝嗎?」 「嗯。」我不置可否地轉過頭去看窗外,雨下得極大,整個車窗都是水,車裡開著空調、我又淋溼了衣服,幸好有這杯熱咖啡,不然真的會冷死。 「喜歡就好。我也很喜歡。第一次喝到的時候,馬上就想到妳。」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穿得西裝筆挺的,只是很隨性地穿著沒燙的棉襯衫,卡其褲,倒是他膚色好像變得比較淺了──總之就是覺得他有些不同了。人都會改變的。 車子拐了一個大彎,終於來到山腳下。此時,我突然有點希望這段路程可以繼續下去。轉頭看看專心開著車子的咖啡,心裡有一種踏實的感覺。其實他是專程上山來找我的吧?就好像當初我受傷,他找藉口來看我一樣。 咖啡可以變成拿鐵,桔子長大會變成橘子,拿鐵竟然也可以加上橘子,這世界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總之我跟他,這故事,搞不好還會繼續下去也說不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