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之間存在各式各樣的關係，只要發生關係，就想要探索對方。關係不同，探索的深度就不同，想要探索的渴望也不同。坐上計程車，你想瞭解司機到甚麼程度呢？有些人會注意有沒有營業執照，有些人會注意執照上的照片跟司機是不是同一人，有些人會看司機的名字。但也有人完全無視司機，丟下一句「麻煩去機場，開快點」，然後就低頭玩手機。

這種關係相當淺薄，因此探索對方的欲望很低。還有更淺薄的，去超商買東西，結帳時你甚至不需要看店員一眼，一句話都不必說，即便幫你結帳是個活生生的克羅馬儂人你也不會發現。

不，你沒這麼冷漠，你會跟店員聊天，問他今天忙不忙，但如果你想跟對方交換電話或line，恐怕得考慮一下───你們的關係還是客人與店員嗎？假如彼此已經確定是朋友了，要電話才是合宜的。

即便是朋友，也有點頭之交、泛泛之交、普通朋友、好朋友、兩肋插刀的朋友，有許多種程度。不同程度的友誼，探索深度自然不同。將彼此之間的關係拿捏準確是十分重要的。

不只朋友，任何關係都需要精確地掌握。比方親子關係，多麼密切，卻也有些事孩子不想對父母說，父母也不宜深入探索。老師似乎應該深入瞭解學生，但男老師探索女學生的身體，恐怕只有A片才能接受吧。上司也該關心下屬的生活，但不需要瞭解人家過去交過幾個男朋友這樣的私事。

所謂關係，指的並不是表面上的關係，而是彼此內心認定的「實質」關係。儘管表面上是同事，只要心裡認定對方是朋友，那就是朋友。師生關係也不妨談戀愛，一旦愛上了，他們實質上就是戀人關係。也有父母像朋友的，朋友像師生的，丈夫像奴隸的，把客戶當爹娘的，總之內心的主觀認定才重要。

問題是，兩個人的內心認知往往不完全一致，一方把他方當戀人，他方卻覺得只是同事，因此兩人對於「探索深度」就會發生衝突，例如搬到海邊去住，管得太寬。這種認知上的不一致，有可能很輕微，不容易察覺───畢竟你不是別人肚子裡的蛔蟲，有些精緻微妙的感情變化是很難掌握的。但如果認知差異很大，就沒理由察覺不到；假如人家只把你當同事，看他的行為態度言談舉止就能明白，你卻笨到以為對方喜歡你，那是觀察力太弱的表現。

在各種關係中，戀愛是最麻煩的。因為戀愛會讓人產生無止境的探索欲望───好想知道他在幹嘛、好想知道他喜不喜歡我、好想知道他在煩惱甚麼、好想知道他的一切。其他的關係都有個極限，唯獨戀愛，甚至想探索對方內心最深處最隱私的秘密，連人家的潛意識都想弄明白；愛到極深，會讓人想與對方靈魂交融，合而為一。

然而沒有人是一開始就愛到極深的，必然有個過程，一個由淺入深的過程。這過程如何進行，構成了戀愛中美妙或不美妙的各樣風景。

「挖掘活埋者」是個麻煩的工作。

起初，你可能沒聽見活埋者的聲音，你甚至不確定泥土下有沒有活人存在。鐵鏟插下地的那一刻，你擔心萬一這人埋得很淺，這一鏟不就傷了他？

所以你必須邊鏟邊嚷嚷，希望得到活埋者的回答。你輕輕地撥開泥土，泥土下面還是泥土；你十分執著，堅持著深入，卻一直沒聽見回音。時間久了會不會疲倦呢？會不會懷疑這下面其實並沒有活人？又或許活埋者並不想被你挖出來？一段時間後，你放棄了，改去另一個地點挖掘。

這次有人喊了：「我在這裡！我在這裡！」你憑藉聲音的大小判斷這人埋得深淺；埋得很深，你就大張旗鼓地挖、雷厲風行地挖；挖得愈深，聲音就更清楚。直到差不多了，你開始擔心會挖傷人，因此挖掘作業變得更加細緻。

說實在的，你無論如何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挖掘甚麼，你只能憑信心，逐漸剷掉泥土，顯露輪廓。這塊泥土後面是他的臉還是他的屁股？是他的新傷還是舊繭？最好的作法，就是用柔軟的手掌輕輕撥，細細感受對方的動靜，聆聽他的聲音。這活愈慢愈好，恰到好處，務必做到只挖泥土不傷人。

問題是你心急啊！被活埋的可能也急。「快點啊！快把我挖出去！」「我來了！馬上就挖到你了！」兩人都無法耐住性子慢工細活，結果一不小心挖出血了；更倒楣的，一鏟子砍斷頸動脈，救人變成殺人。

真是個兩難困境。許多失敗的挖掘工作就是因為太慢，活埋者等不了這麼久，另一些則太快太急。溫嵐有一首歌叫《愛太急》，翻唱Misia的《Believe》，歌詞是這樣的：

愛上你，就好像陽光掏盡熱情；愛太急，會一不小心傾盆大雨。

每次想到你，太多的心情，未來的世界我怎麼決定。只是白階梯少了你的腳印，多麼冷清。

一旦愛上，不能不急啊！可是愛太急的下場又可能是傷心、冷清。怎麼辦呢？

只能盡量了。動作盡量快，反應盡量快，注意力集中，觀察力敏銳。被挖的活埋者也需要配合，適時發出聲音，好讓人知道這一鏟下去是不是要害，別讓對方一味地瞎子摸象。還有就是盡可能靈活，保持彈性，隨時調整挖掘的力道與方向，絕不能死板板一成不變。

有些人以「直率」自豪，坦言「我這人就是這樣，直來直往」。運氣好，也許直楞楞往下挖就能挖出個大活人，運氣不好呢？也許有些人十分豁達，將人生不多的幸福寄託運氣；運氣不好就算了，無所謂；要精緻、細膩、絞盡腦汁地挖掘太累了，不幹。所以他一鏟子下去，可能把人挖死，更可能甚麼都挖不到。

人生可不是那麼輕鬆的，想得到一點點幸福都得辛苦，天上很少掉下嗎哪。甚至於，挖了半天終於挖出了大活人，卻不是你想找的那人；又或者人家在地底下窩著挺舒坦，根本不想被你挖出來呢！更悲哀的是挖錯了方向，愈挖愈遠，最後沒挖到人倒挖出掩埋場的垃圾。

不過這世上也有好事發生，雖然不多，但總有的。當你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挖出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兒，彼此相擁喜極而泣，人生沒有比這更美妙的風景。

談戀愛，就是挖掘別人的「心」。願諸君挖掘工作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