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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
作者: 雪燄 日期: 2004.09.09  天氣:  心情:
【鷂鷹】之三‧『人子』~鹿橋

「君不行兮夷猶!」                                              楚辭‧九歌



這鷂鷹在長大的過程中,全心所想,及整日生活所維繫的都是這年輕鷹師的一切:他的面容,他的腳步,他的聲音,及撫摸她的那一雙手。初來時,她還常常想起當初在農夫倉舍時的日子。她想:「不知道那天自市集上又為那農夫帶回去的那些鷂鷹們現在都怎樣了?」可是不久以後,因為她的環境裏沒有別的鷂鷹,她自己就是惟一的鷂鷹,也就不再想念從前農舍的伙伴了。

冬天快到了,簷下過夜已經有點太冷,年輕的鷹師就等到下了三次雪以後,再有寒天,就把她收到自己屋裏過夜。冬季裏天氣有時晴暖一二日,那就仍放她回到外邊(生活中的所有風霜,妳總要自己面對的,世事哪能如此晴日周全?)架上一兩晚。

雪化了之後,春草又生滿了原野,鷂鷹就好像從她翅骨裏得到一種啟示,覺得野草裏已經有新生的小兔在奔跑了。她站在架上就會「忽─忽」地猛扇幾下翅膀。這翅膀所生的風力是她前此未有的。(妳說,我回來帶給妳不知多大的信心,我看著妳,依舊無言。)這時她已開始脫毛了。

這些時光裏,年輕的鷹師幾乎片刻都不離開她。若是她扇翅扇得太猛了,從架子上掉了下來,為絲絛懸在那裏,他就輕輕幫她找辦法再爬回去,他就讓她定一定神,才把她頭盔揭開,伴她說說話,還摸摸她。(別難過,我總是在這裡...)這樣,有一天,他翻起她的羽毛看時,就發現羽毛背面的翮骨已是灰白的。(妳振奮的舞躍著,妳想飛想飛想飛!)

馴鷹的人都是狠狠地把幼鷹先餓個半死才用食物來誘致他們接受訓練。這是因為在此以前,除了餵養他們之外,鷹與人之間沒有建立良好的關係 。這個鷹師事事都與他的鷂鷹一同做,給她把頭盔去掉,絲絛解開,讓她飛著跟隨自己,鷂鷹也拿他的事當自己的事一樣認真,樣樣注意。他從來不隨便餵她一塊廚房裏剩下的生雞肉,她也從來不想廚房裏的食物是給她喫的。鷹師總是在鷹架前桌子上加一個小方木凳,然後在這上面為他的鷂鷹預備飼料,鷂鷹就在一邊看著。他有時給她雞肉吃,有時給她兔肝吃。冬天的時候給她加倍的分量,並且多給她煮老了的蛋黃同軟骨吃。(妳說,紐奧良雞腿三明治很好吃耶!說時眼角帶笑滴溜溜的似在地面飛轉的彈珠一般晶晶亮亮!)

這樣,無論眼前有多少食物,無論她饑餓與否,他若是不餵她,就是她沒戴頭盔,也沒有繫在架子上,她也絕想不到飛去偷喫。(我又不是沒吃過東西!)

這鷂鷹還沒有正式受狩獵的訓練就已經先修養成一隻尊貴有身份的鳥。(妳說:我是有教養的乖小孩。)

鷹師第一次教她行架上飛到手上來接食的時候,她不但沒有先受饑,而且是剛剛喫了她正規的飼料。但是她看見鷹師先從架上把她解開,再手裏拿了給她預備的食物走到二、三十步以外去招她,她馬上明白是甚麼意思。她心上都沒有計算這飛行路線應該怎麼樣,她那正在發育的翅膀已經拍了幾下兩足又向上一縱,把自己身子自架上昇起,「刷─」地一下飛掃過去從鷹師手裏輕輕抓過一塊鴿子肉又回到架上了!連鷹師的手指尖都沒有碰到!

她飛過來又翻回去的時候兩翼拍起的風很猛,翼尖也掃得離鷹師的眼睛很近。可是鷹師並不看她的翅膀,也不看她的頭,祇是不瞬目地看她的兩爪。(生存,有時真的不能太心軟啊!於是我必需一看再看。)她那靈巧、敏捷,又準確的動作,就都為他看在眼裏。他就常常如此餵她。

這以後鷹師就又讓她看著為她準備假鳥。他自屋內取出一盒軟木作的假鳥胸腹,大小輕重都不一樣。若不知道這是作甚麼用的,一定以為是一些圓木棒子,一頭尖些,一頭圓些。因為看著一點也不像鳥,沒有翅膀,沒有腳爪,連頭都沒有。鷹師一連取了幾個在手裏掂掂重量,挑了一個小的。他把別的先收起來,把這個放在準備鷹食的木凳上。他把一大塊雞胸脯肉連皮用刀片了下來,整個把這軟木鳥包住,又用線縫上幾針。縫好了,先給在架上的一直守著的鷂鷹看一看。這鷂鷹早都看明白了,早已等不及。(妳的頑性和玩心從來沒有減低過。)

這時,鷹師就把他的絲絛解開,自己拿了作好的假鳥,在手上一掂又一掂地慢慢走到平時去的二、三十步開外。鷂鷹的眼就一直釘著那假鳥,也隨了鷹師的手在估計那假鳥的重量。等到鷹師已覺得她一切已準備好了向她招呼時,她就一下撲過來,攫去那假鳥又翻回架上。鷹師那從不一瞬的眼睛就專注在她飛回的路線上。他要看的是這新增的重量有沒有叫她在抓到假鳥以後自己失去高度,飛的路線降低。

鷂鷹一點也沒有降低。她的翅膀、身子、同尾巴一齊勻稱地把所有飛行的動作都調整好了。那來回的路線是盡善、盡美的。(妳的30啊!永遠搶著要把一切做到臻至完全,也不顧是否頭破血流.....)

這以後,鷹師就用不同的假鳥,有的在軟木裏還加上沉重的鉛心,來教她。他把假鳥拋在空中又接在手裏。鷂鷹就抬頭低頭地隨了那落下的速度來估計那假鳥的重量。這樣,鷹師就用拋鳥的方法來教她,她就在空中撲取她的食物。

這以後,庭院中的地方就不夠大了。鷹師也就不再為她添新功課。不過從此常常架了她出去馳馬。每次出門,總另外給她帶上出門的頭盔。他常常給她作新裝配,出門的盔也有好幾頂,有的上面有羽毛,有的有鈴。若是戴著有鈴的,他們就在一串鈴聲裏,穿林越野。若是戴的是沒有鈴的,他們就一同欣賞這靜寂的旋程。有時一出門就是大半天,他們就自心裏彼此交談,不用開口說話。(曾經,我以為妳懂,後來,才知妳其實似懂非懂呵....)

鷂鷹這時已經會「夷─猶!」一聲叫喚了,她這樣興至就發出的一聲尖銳的呼號,就叫林中的鳥、田野的小獸驚慌,尋地方隱蔽。鷹師就順了她蒙著的頭所注視的姿勢去看,就在天上看見飛鳥,在地上看見走獸。

鷹師在出門時從不為她除去頭盔,(我不能..)不願在秋末狩獵的季節讓她為野外的鳥獸引發她追逐的本性。她年紀還不夠。但是他要讓她先感覺出這天地之廣大,平野之遼闊,願意讓疾走所生的風,在她翻起的羽毛間呼嘯吹過。

鷂鷹就:「夷─猶!」高聲叫著。

這鷹師在各種天氣情況下都故意帶了她的鷂鷹出去走馬。這個與平常養鷹人只在好天氣才去郊外放鷹很不一樣;他們養鷹是娛樂自己,他是以人的智慧來導引(其實我想,也許妳才是我的鷹師!)鷂鷹發揮她的最高靈性。

蒙了頭盔,架在她主人的手腕上,這鷂鷹就這樣經歷了秋天的寒霜,冬天的風雪。她雖然看不見這些景緻,但是她聽得出來馬蹄下霜草枯折的輕響,也覺得出深雪裏那艱難的馬步。馬慢了下來,她耳邊也就沒有風響了。

雪把馬蹄聲音深深埋在一片沉寂裏,鷂鷹的心就為想像所充滿。她想:地上這麼難走,馬為甚麼不飛?她可以飛,可以飛得高、飛得快、飛得遠。可是馬沒有翅膀!

她的主人也沒有翅膀,不過這一點她沒有想。在她心中,她的鷹師主人是萬能的,有沒有翅膀不要緊。如果他想飛,他就是沒有翅膀也可以飛;飛得比她還高,比她還快,比她還遠!但是鷹師怎麼會飛?(我怎麼飛呢?從妳駐進之後,我如何能飛?)這道理就是鷂鷹永遠不能了解的。

她可以盡性飛的日子終於到來了。暮春時候,她又開始脫換羽毛,這鷹師又把她調理了一冬天,把她調養得好,給她喫得豐盛,她的筋骨羽翼都出色地健壯。鉤形的嘴,卷曲的爪,也都發展得堅硬、銳利。

這天她正期待她的主人給她戴一頂出遊的頭盔時,她看見鷹師從屋裏又拿出一件新東西放在預備她食物的木凳上。

這是一隻雉雞的空皮,所有的羽毛都在,不過骨肉都取空了,而且已晾曬得透乾。她站在架上,看見鷹師按照這雉雞皮的大小了一塊她常吃的家雞的肉。她就馬上興奮起來,腳爪把她架子的橫木一下又一下抓得緊緊地,一邊又去磨她的嘴。

這一步訓練一定要等鷂鷹發育完全,飛行技能都純熟了,才能開始。否則容易把她腳骨、甚至翅骨搏傷。這步訓練又一定要在空曠的地方才能施展。鷹師既已經把所有的步驟都策劃好了。還時就按規矩為他的鷂鷹上新功課。

他讓鷂鷹看著他取一塊有環的鉛塊在手裏。他慣常地把它向空中拋幾次,又都再接住。然後又幾次他故意不接,那鉛塊就又沉重; 又堅硬的落在地上,「拍─」地一聲響。鷹師這才把鉛塊填進雉雞皮裏,脊背骨架的地方。他把它牢牢地縛在骨架上,又從環子裏穿一根八、九尺長的細韌麻繩,穿出雉雞皮外。這一切都弄妥當了,他就把那塊雞肉填進去,把皮縫上。那根細繩就順著雉雞的尾毛出來。他拉在手裏試一試,覺得拴得很結實,就先放在一邊。這邊看著的鷂鷹覺得無一不新鮮,還在仔細看呢,她的主人又走進屋去拿甚麼東西去了。

他回來時,手上拿著的是她心愛的那頂有鈴的,出遊用的頭盔!

鷹師同他的愛鷹這天玩得好不開懷(我們偕遊同律的足跡啊.......)

他把她帶到一個山谷中的大平原上。四望都沒有人家,草原中都沒有樹,祇在谷口有些叢林,林邊有一株極大、極老、可是枝葉茂盛的樹。他們騎馬到這樹下,鷹師把帶來的一包用具跟一條毛氈自馬鞍上解下來,就放馬自去喫草。這時他架好了鷹,架鷹的左手裏還提著預備好的雉雞,另一隻手則空閒著緩步自樹蔭下走出到草原上來。

他仔細把四野打量清楚,又仔細端詳他腕上的鷹。他這一陣沉默倒教這鷂鷹心上有些生疏的感覺(妳說,姊姊妳在想什麼?)

他知道這是自他把這鷂鷹買來以後,第一次在郊外要為她除去頭盔。在此以前,她的環境祇有他家裏的庭院。雖然他經常帶她出來讓她習慣於這郊野的空氣及飛禽走獸的動靜,可是她的頭都是蒙著,腿都是拴著。她是與自己連在一起的。今天她就要在這曠野第一次自由翱翔了!(妳生來就是一隻鷹...)

他自己還要盡心教導她奮力去飛!

把自己鎮定好(是,我不願再多想。)之後,一邊自心裏向他的愛鷹傳達他的信心,一邊慢慢伸過那隻空著的右手,輕輕把鷂鷹的頭盔摘下來。

那盔鈴清脆地、微微地響了一聲,那鷂鷹也微微地震了一下(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生,不住的重來再重來~)。

這年輕的鷹師目不轉瞬地,靜靜的看著她。(小鷹,妳想飛了嗎?)這次卻不是看著她的主人,(新的環境吸引妳,妳將要離開。)她看的是這一片大地。她定神把這新環境細細地看。她看盡了這山谷中的一切,看盡了環繞的遠山,更極目(是的,我想飛!)看到山外。

許久、許久。

這鷹師又只若無其事那樣(除此呢?我該如何?),把她腿上絲絛解開,心上摒除一切雜念,完全不想這鷂鷹也許就此一展翅就不再回來。(總有一日妳要走,我如何留?)

也不想她會飛了一陣,竟飛過了遠山,迷了路想回來也回不來。(我不該想,我不能想,這一切妳早晚要自己來面對。)

更不想他手上有食物,可以給她喫,可以留住她。(我應當用這等方式來留妳嗎?妳的心豈是如此能夠留得住?)他自己並且避免看那左手提著的假雉雞。

他祇是釘著他的愛鷹看著,靜靜地等候著。(告訴我,妳想要的方向。)

又是許久。(我在這裡。)

鷂鷹緩緩又把眼神轉移到這鷹師身上來了。可是她只看了他一眼(妳開始振翅!)又越過他去看四外的新環境。不過這次看得很快,看看也就行了。然後,她再回過來看她的主人時她就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很好玩的,妳要不要同我一起飛呢?妳的眼神這樣說。)

這才伸出那隻閑散著,可是又準備著(我已等候許久,來吧!)的右手,輕輕地,一下又一下撫摸她那快發育完全的全身。她也用力以身體來抵他的手。(呵~妳的兒子呀!)

他們就一同看這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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