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想起那次見面，心情依然激動不已。

車水馬龍的街頭，混亂的十字路口，是他與雅典娜約好的地點。路口有一家餐廳，雅典娜似乎正在餐廳裡等候他的到來。

撥通手機，他告訴她，他到了。一分鐘後，雅典娜終於出現在他的眼前。這是期盼了四十五億年的見面，也是紅豆第一眼看見真實的雅典娜。

有人曾經問過他：四十五億年和一秒的差別究竟在哪裡？任何時候紅豆都能清楚區分四十五億年和一秒；但此刻，他不能。

雅典娜朝他的車走過來，張望一眼，確認車裡的人是紅豆。她認得他，雖然這也是她第一次見到真實的紅豆。真實的紅豆與相片有些落差。

無論如何必然有落差的，想像與現實的落差。紅豆從沒奢望雅典娜看待自己與旁人不同。

但雅典娜畢竟垂青了他，也許這落差不至於讓她太過失望。這樣就夠了，紅豆只希望雅典娜能稍稍地喜歡他一點點，比別人多那麼一點點........

也許不該這樣期望著，因為雅典娜有很苦的苦衷，有很難的難處，她不可能跟紅豆在一起，她甚至不可以喜歡紅豆，那怕只有一點點。

這個事實紅豆在見面前就十分清楚了。

如果你一定要問紅豆痛苦不痛苦，答案當然是痛苦。然而見到雅典娜的一瞬間，一切痛苦都不算甚麼；這世上沒有純粹的快樂，所有快樂都是加減之後的總分。就像母親十月懷胎也痛苦，但與生下孩子的快樂相比，可以用微不足道來形容嗎？就算不能，也差不多吧。

這些快樂與痛苦的衡量，紅豆知道，神也知道，可惜雅典娜不知道。雅典娜只知道紅豆的苦───她只看重這個。她不想傷害紅豆，以至於考慮了許久才答應與他見面。她不明白這件事對紅豆來說究竟有多麼重要的意義，足以刻在石板上，讓摩西帶回山上去。

雅典娜坐在紅豆的車裡，仍猶豫著該不該與他繼續這段關係；她幾乎無時無刻不在考慮這件事，隨時都在決裂的邊緣。

「去哪兒好呢？吃飯？還是去唱歌？嗯，妳已經吃過了，那麼.......妳決定好嗎？」

紅豆一心只想和雅典娜在一起，至於把兩人放在甚麼場合都無所謂，綁在一起沉入江底也無所謂。不過「此曲只應天上有」，不適合沉入江底。

雅典娜指著天空某一方向說：「往那兒去吧！到另一顆星球，比較自在些。」

紅豆立刻啟動引擎，朝那顆星球飛行。一路上，紅豆整顆心都放在雅典娜身上，不時偷看她。

「你別著麼瞧著我，怪不好意思的。」

雅典娜羞紅了臉蛋，真說不出的美麗！滿天星辰都在大聲頌讚她的美麗。由於歌頌聲太過響亮，紅豆不得不關上車窗。

「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希望你能忘了我，好好過日子，地球上還有許多好女人，你值得更好的女人。和我在一起只是耽誤你幸福前程。」雅典娜這麼說。

「妳已經夠好了，無法再好了。」

「可是我不適合你啊！」

「那麼地球上也沒人適合我。」

後照鏡裡的地球已經縮小成一顆藍珠子，混入閃閃發亮的銀河中。好些漁舟穿梭在銀河上，撈起那些閃閃發光的珠子，串成瑰麗的項鍊作為戀人之間臨別餽贈的禮物。

想起禮物，他注意到雅典娜手上的戒指。那是一枚象徵物，象徵她在另一個世界的身分與地位。萬一失去那枚戒指，她就失去了所有榮耀與幸福。

是的，那是她的榮耀，卻也是她的枷鎖。紅豆準備了另一枚戒指，是用地球上的元素所打造，是閃亮的印章。也許那會是雅典娜的另一個枷鎖吧？因此他遲遲不敢拿出來。

不久他們來到了另一顆星球。

那顆星球有幾棟奇妙的建築物，夜晚變作光之噴泉，將光點灑滿黑夜的天空，不過當時只是下午兩點鐘，建築仍是建築，與世上其他的建築沒兩樣。在這些建築物之間隱藏著一家咖啡店，女王開的店，為了讓全宇宙無法在一起的戀人們留下美好回憶所開設。

咖啡店裡有許多客人，全都是下一秒即將互相擁抱的戀人們，但每一對戀人之間都隔著一張咖啡桌，以至於他們能夠拉近的最短距離，只是兩人鼻尖之間的三十公分。

紅豆知道雅典娜帶他來這裡的意義───即使航行了五十萬光年，那無法逾越的三十公分依舊存在。

雅典娜說：「我對你的愛戀是一種懲罰，每日每夜鞭笞著我。原以為我們見面之後，你的心就能化作頑石，沒想到竟然變成火焰。」

「怎知道我的心變成火焰？」

「我的視線越過這三十公分，望穿你的瞳孔，那火焰就灼傷了我。」

「但是妳喜歡吧？喜歡吧？」

「是的我喜歡。」

「凜冽的奧林帕斯山沒有這樣的火焰，只要妳願意隨時都能向我取用。」

「可是.........」

紅豆阻止她的說話，因為他不願意一再被提醒眾神的詛咒。

「我明白。那麼讓我們開心這個午後，在這眾神的目光無法企及的角落，安享小小的喜樂吧！」

他們聊了許多事，彼此的日常生活，發現不同的世界竟然有那麼多相同之處，為著些許巧合而狂喜不已。雅典娜強忍心中歡樂，紅豆卻肆無忌憚地顯露他的愛與渴望，以至於像個無邪的孩子。他從行囊取出許多地裡的產物，黃豆、綠豆、黑豆、大豆，無顏六色的閃耀著美麗的細節，全都是渴望被分享的美麗細節。

雅典娜看在眼裡，心裡悲傷，她知道愈美麗的事物愈容易消逝，只有天真的孩子才以為快樂取之不盡。天色逐漸黯淡，戀人們正在死去，連天上的銀河都乾枯成晚秋的芒草。

然後，時間到了。

在告別的時刻來臨前，紅豆仍沒讓眼中的火焰熄滅，因為他明白讓雅典娜為她自己做的決定負責是殘忍的；紅豆之所以是紅豆，正在於他能成就別人無法成就的優雅。總之他成就了雅典娜心中期望的那個午後，約略地，相當地。還能更優雅嗎？如果把那團火焰都遮掩了會更加地優雅嗎？他不願意讓這樣的午後成為沙漠行舟，即便有些蜃樓也是好的。

告別的地區被限制在地球上，回到那個相遇的十字路口，時間下午六點。

紅豆終究拿出了禮物───戒指。作為一項紀念品，戒指並沒有太多魔力，不能拘束人也不能釋放人，只能在雅典娜寂寞的時刻撫摸著，遙想紅豆的愛。作為交換，雅典娜也送給紅豆珍貴的篇章，那是她在前往奧林帕斯山之前寫下的，極其寶貴的真跡。泛黃的紙卷提醒了紅豆，其實她也曾經和他一樣，站在同樣一片土地上的凡人。

兩人依依不捨告別後，紅豆孤獨踏上回程。乍然回眸，發現車窗外的一切都在哭泣，凡是有眼的生物都流下淚水，以至於紅豆的車必須在淚海中航行一百萬公里。

這情的經過就是如此，如此，如此罷了。

紅豆回想起那次見面，心情依然激動不已。然而再怎麼激動，他也只能獨自面對乾涸的生活與逐漸枯萎的自己。雅典娜的一切，就留給詩人去書寫吧！他的筆已然顫抖，無法再多寫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