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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蝶與葬花,大觀園青春紀事(上 《前一篇 回她的日記本 後一篇》 偷腥男等著倒大楣/羅斯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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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戲蝶與葬花,大觀園青春紀事(下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04.28  天氣:  心情:

〈美學系列〉戲蝶與葬花,大觀園青春紀事(下)

文/蔣勳



【葬花】

〈圖一,清代改琦彩繪林黛玉。
    黛玉「葬花」,是自己死亡的預告,
    她不要走出大觀園,不接受大觀園外世俗現實的汙染。〉


賈寶玉偷看「禁書」那一天,看到發了呆,恰巧林黛玉也到花園來。寶玉被林黛玉看見,慌慌張張正要把禁書藏起來。
黛玉眼尖,已經看見,便問寶玉:「什麼書?」寶玉想瞞過去,說謊騙黛玉:「不過是《中庸》《大學》。」
林黛玉聰明,知道寶玉最恨讀這些書,哪裡會帶了這些書在桃花樹下讀得津津有味。
就逼寶玉說實話,寶玉不得已,拿出《會真記》給黛玉,還說了一句:「好歹別告訴人去,真真這是好書!」

他們有前世的緣分,不會有現世世俗的禁忌,
黛玉那一天就和寶玉一起並肩在春天的花園裡讀起大人的禁書《會真記》,分享了他們的青春嚮往。

那一天,寶玉樹下看書,身上都是落花。他怕花掉在地上,被踩壞了,便用衣袍兜著,走到沁芳閘,把花撂在水裡
,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隨水流去。

黛玉看了搖頭,說:「撂在水裡不好。」她提醒寶玉,這水在花園裡乾淨,一旦流出園子,什麼髒的臭的都有,還是把花糟蹋了。

林黛玉告訴寶玉,在這花園的一個角落,她有一個「花塚」,把落花都蒐集了,裝在絹袋裡,拿土埋了,
「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這是林黛玉的「葬花」,第27回,上半段寫薛寶釵的「戲蝶」,下半段就是林黛玉的「葬花」,是《紅樓夢》最重要的畫面。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葬花詞〉是《紅樓夢》青春悼亡的核心,是花的悼亡,是青春的悼亡,是林黛玉自己的悼亡。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青春華美,只是堅持一種潔淨,不被汙染,不落塵俗骯髒。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葬花」是林黛玉對花的悼亡,也是自己的預知死亡記事。

《紅樓夢》是所有年輕過的生命共同的青春輓歌!
「大觀園」是潔淨不受汙染的青春王國,林黛玉的「葬花」是自己死亡的預告,
她不要走出大觀園,她不接受大觀園外面世俗現實的汙染。

《紅樓夢》的讀者,數百年來,上千上萬,都在「葬花」一段動容了。因為年輕過,曾經有過潔淨的青春嚮往。
或許,日後長大,生活在世俗中,與現實妥協了,然而,心裡還惦記著有一個已經死去的自己吧。
大觀園裡有一個祕密的花的墳塚,每一個人心中,也都有一個祕密的青春的墳塚。

「葬花」讓所有老去的生命,在墳塚前站一站,知道自己曾經如此孤獨自負,如此寧為玉碎,不落泥淖。

那一年的春天,第一個大觀園的春天,
有人告別花神,有人戲舞翩翩彩蝶,有人獨自葬花,都在那一季的繁花前認了自己的前生。


【金釧、齡官、賈薔】

〈圖二,清光緒本《繡像紅樓夢》裡的金釧;金釧也是那「花塚」裡作者細心放進的一朵落花嗎? 〉


林黛玉葬花的時候,遠遠聽到梨香院唱戲的女孩子們正在練唱。
「笛韻悠揚,歌聲婉轉」,她聽到的是「原來是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她聽到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她聽到了「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心痛神癡,落下淚來了。

那遠遠唱戲的女孩,不知是不是齡官?

因為元春回家省親,家宴要看戲。皇妃身分,不方便請外面的戲班子,所以由賈薔到江南買了十二個女孩。
女孩多是九歲到十一歲左右,家裡養活不了,賣出來學戲。
她們豢養在梨香院,有專業教習老師教唱,生、旦、淨、末,各有角色。

齡官是其中傑出的一個,元妃看戲,曾經特別誇獎賜賞齡官。要齡官隨意選幾齣戲再唱,賈薔安排了曲目,
但齡官覺得那不是自己本工戲,不肯為討好皇妃硬唱,小小年紀,已有心性高傲的堅持。


〈圖三,清光緒本《紅樓夢圖詠》裡的齡官。
    齡官是青春王國裡的另一個黛玉,不肯與世俗妥協;憂愁感傷,也像林黛玉。〉


齡官是青春王國裡的另一個黛玉,不肯與世俗妥協。齡官憂愁感傷,也像林黛玉。
她與戲班的管理者賈薔相戀,在大觀園裡,也留下她美麗的青春記事。

賈薔十八歲上下,長相俊美,曾經跟堂兄弟賈蓉要好,同出同進。
因為長相漂亮,引起多事人八卦,賈蓉父親賈珍就要賈薔搬出去住,以避嫌疑緋聞。

端午節前,已經入夏了,賈寶玉還是悶悶的,隨處亂逛。
母親王夫人午睡,這青少年看母親睡熟了,丫頭金釧在榻上給王夫人捶腿,天氣炎熱,也瞇著眼,在打盹兒。

小男孩頑皮,躡手躡腳,跑上前去逗金釧,碰碰她的耳墜子,拿一粒香雪潤津丹放在金釧口邊。

小男孩以為母親睡熟了,便說要金釧來怡紅院服侍他。

王夫人沒有睡著,她對丫頭有潛意識恐懼症,覺得丫頭都是狐狸精,勾引她丈夫,也會帶壞兒子。

那樣盛暑的午後,身體裡彷彿都是高亢的蟬嘶,王夫人突然暴怒,翻身打金釧耳光,
罵金釧「娼婦」,把少爺都教壞了,即刻命令人趕金釧出去。

金釧被趕出去,眾人指指點點。華人社會,可以用「禮教」殺人,人閒無事,見不得別人好,
侮辱詬罵,逼金釧活不下去,金釧便只有跳井自殺了。

金釧也是那「花塚」裡作者細心放進的一朵落花嗎?
一個青春如此受辱消亡,多少珍惜,多少惋嘆,多少作者的內疚心痛,多少贖罪的懺悔。

那一個夏天,端午節前,作者記憶中「赤日當空,樹蔭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

從母親房裡逃出來的青少年,失魂落魄,走到薔薇架下,花葉茂盛,他彷彿想躲一躲,卻聽到了哭聲。

隔著茂密的花葉,他看到唱戲的齡官,蹲在花下,流著眼淚,用頭上的簪子在地下寫字。

她寫了一個又一個的「薔」,賈寶玉以為她要作詩,在薔薇花架下,寫「薔」字開頭的詩。

然而她不是要寫詩,她只是重複又重複寫著「薔」這個字。

一座春天的花園,每一個青少年,每一個少女,每一個摸索著成長的年輕生命,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炎夏三伏天,忽然一陣暴雨,蹲在花下寫「薔」字的女孩,渾然無覺,衣裳濕了,水滴從頭上流下來,
然而她無知無覺,沉湎在自己的心事裡。

男孩心疼,叫出聲來:「不用寫了,下大雨,身上都濕了。」

女孩發現心事有人偷窺,嚇了一跳,花葉濃密,雨水傾盆,看不清楚,
她以為也是個女孩兒,就提醒這偷看的「姊姊」自己也被雨淋濕透了。


【蔣玉菡】

〈圖四,清光緒本《紅樓夢圖詠》裡的蔣玉菡;蔣玉菡在戲班的藝名叫「琪官」,
    長得美,舞台上反串唱小旦,男扮女裝,性別在曖昧處。〉


端午節前,一個將軍的兒子馮紫英宴客,請了賈寶玉、薛蟠,請了戲班裡的美少年蔣玉菡,還有錦香院的妓女雲兒。

蔣玉菡在戲班的藝名叫「琪官」,長得美,舞台上反串唱小旦,男扮女裝,性別在曖昧處,
傳統官場富豪,有權有勢的人,就常包養這樣的戲子,養在家裡作男寵。

蔣玉菡有點像今日社會的「第三性公關」吧,必須仰仗財勢者包養,才能生活下去。

寶玉很喜歡蔣玉菡,當天初次見面,私下就解下了身上扇子上一塊玉珮相贈。
蔣玉菡一時無禮物回贈,就撩起外衣,把一條繫內衣的大紅色汗巾子解下來,
說是「茜香國」女王的貢品,北靜王送給他的,第一次用,就解下來做見面禮物。

汗巾子是繫內衣的私密物件,蔣玉菡解下來送給寶玉,沒有東西繫內衣,就要寶玉把內衣繫的汗巾子給他。

兩個少年私下交換了繫內衣的汗巾子,都還帶著體溫。一條大紅色的,繫在寶玉身上,一條松花綠的,繫在蔣玉菡身上。

北靜王也是不到二十歲的少年,書中也說到他的「俊美」,他為什麼要送私密汗巾子給一個戲班的少年?

《紅樓夢》的作者還是不明說這些少年們微妙的關係,他們像大觀園一個盛夏的花葉,
搖晃扶疏,迷離恍惚,偶然風來雨去,若即若離,彷彿也只是前世緣分,不可究詰。

蔣玉菡和寶玉一次見面,作者沒有多寫,卻要到第33回才爆發成寶玉被父親幾乎打死的大禍根由。

第33回,兩件事一起爆發,一件事是忠順親王府忽然派人來找賈政,因為老王爺包養的男寵蔣玉菡失蹤了,
據說是和寶玉在一起,老王爺沒有了蔣玉菡,茶飯無心,王府長官就央求賈政,一定要讓寶玉還人。

這件事賈政氣壞了,賈政做官,戰戰兢兢,最怕得罪王府,他因此叫來寶玉,告誡兒子,
怎麼無端去引逗老王爺的愛人,「如今禍及於我」,賈政知道這件事惹惱王府,他的官位就要受連累。

作者透露了當年藝人戲子受王府包養挾制的現實,蔣玉菡與北靜王、賈寶玉交好,卻受忠順老王爺挾制。

第一件事未了,第二件事又火上加油,是金釧丫頭投井自殺的消息恰好傳來。

一向忌妒寶玉的異母弟弟賈環添油加醋,告訴父親賈寶玉是逼姦金釧未遂,金釧羞憤自殺。

青春王國,可以「質本潔來還潔去」嗎?

賈寶玉,被父親加上兩條罪名──「在外流蕩優伶,在內姦淫母婢──」

漢字太優美了,這兩句看起來不像罪名,像是格律對仗工整的詩句,文人要陷人於罪,還要咬文嚼字,造作一番。

這兩句話翻譯成白話,也就是:在外面勾搭男優戲子,在家裡姦淫媽媽的女傭。

兩條父親口中的大罪,《紅樓夢》的作者都沒有辯白,他讓小說的故事真相呈現在讀者面前,讓閱讀者自己判斷。
好的文學如此謙遜,絕不霸道壓迫讀者只接受作者自大主觀的結論。

十三歲的青少年,因為這兩條罪名,被父親押在條凳上用門板打。打到苦痛哀叫,打到昏厥休克,奄奄一息。
旁觀的僕人看情況不對了,怕打出人命,偷偷通報王夫人、賈母。母親、祖母趕來,救下了這少年的命。
他已經兩腿癱瘓,不能動彈,用藤編的抬床抬回大觀園──可以庇護青春的花園。


【淚痕詩句】

寶玉捱打,下半身不能動,趴在床上。王熙鳳、薛寶釵,許多人都圍繞著關心、慰問、照顧。

然而他前世的知己林黛玉沒有來,她在自己房裡哭,哭紅了眼睛,哭腫了眼睛,不敢見人。
等在怡紅院外,找沒有人在旁邊的時刻,悄悄溜進去,坐在床邊,無聲哭泣。
寶玉夢中醒來,看到黛玉滿臉淚痕,他肉身上如針挑刀挖,疼痛難忍,然而他安慰黛玉,騙她身上不痛,是裝出來的。

黛玉說:你從此都改了吧!

少年卻堅持回答: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他說的「這些人」是蔣玉菡、是金釧,男優和奴婢,細小如塵土的卑微眾生。

因為聽到王熙鳳要進來,黛玉哭著,不想讓人嘲笑,趕忙從後門溜走。

小男孩趴在床上,禮貌敷衍所有訪客的應酬。然而他心裡記掛著黛玉,記掛著她這樣日夜哭著,如何是好。

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不知怎麼辦,貼身丫頭襲人會跟母親打小報告,
他要等到襲人不在身邊了,才支使熱心腸的晴雯去瀟湘館。

晴雯說:去做什麼?

寶玉說:看看林姑娘。

晴雯口直心快,說:沒事去看人家幹嘛,到底說句話,或送件東西。

寶玉想一想,就拿兩條手帕要晴雯送去。

晴雯納悶:「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不成個禮物。

寶玉說:妳放心,她自然知道。

晴雯帶著手帕到瀟湘館,黛玉睡在床上,不見客,問晴雯來做什麼?

晴雯回答:送手帕。黛玉說:一定是上好的,留著送人吧。

晴雯說:「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

黛玉即刻懂了,那少年知道她日夜要哭,特地送手帕來。

黛玉是絳珠草轉世,前世得石頭澆灌甘露,因此這一生要用眼淚還報。

青春王國,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也要了各人的因果。

這兩條手帕上,重重疊疊,都是淚痕,林黛玉提筆,在絹帕淚痕上面寫了詩──

「眼空蓄淚淚空垂──」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它點點與斑斑──」

沒有多久,賈探春在入秋時節發起組織了海棠詩社,大觀園的青春記事,除了淚痕,也多了詩句。

青春無端感傷,彷彿離死亡很近。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被父親毒打了,養傷期間,襲人勸他要「上進」求功名,
講起古今聖賢,寶玉卻不屑那些歷史上「文死諫、武死戰」的「忠臣」,他還是只想回來做真實的自己。

這個十三歲少年說起死亡的嚮往:「我此時若有造化,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得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
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我想這是近現代世界文學裡寫死亡最美的句子吧!

戲蝶,葬花,惆悵纏綿,只是大觀園一個春天到夏天的青春記事。


(下)



●2014/04/28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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