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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青苔
作者: Prinz 日期: 2014.05.13  天氣:  心情:


在廉價旅館的浴室,邊淋浴邊哭泣的長谷川苗司,剛進入十九歲的夏天。

臥房桌上放著吃掉一半的蘋果。

敲門聲響起。

半小時前,可怕的妓女上門強行推銷自己的肉體,苗司拒絕了,對方受傷的表情還記憶猶存。敲門聲讓他極度不安,急忙穿好衣裳,拎著兩大包行李從窗戶逃走。

陰暗狹窄的的巷弄,瀰漫著蒸氣與隔壁中華料理店的油煙味。

苗司想起那顆吃一半的蘋果,不乾脆的違和感布滿心頭。於是.......

十分辛苦地抓著排水管攀爬牆壁,從窗戶回到旅館房間。

吃掉一半的蘋果依然在桌上。

完整的蘋果會被當成蘋果好好對待,吃剩的蘋果核則是垃圾。但吃一半的蘋果怎麼說呢?還留著自己的咬痕.......

拿起蘋果的同時,房門被打開,服務員站在門口露出稍微困惑的表情。

「原來在嘛。客人,幫您叫的計程車已經來了。」

服務員身穿粗布甚平,披著印有旅館徽飾的羽織。明明是西式旅館,只因為附設溫泉浴室就必須穿成這樣?對方還操著奇妙的九州腔,使用正式敬語,彎腰詢問苗司打算前往甚麼地方。這樣忽然來臨的情況令他不知所措,彷彿介於大正時代和自己的高中時代之間,來回穿梭在異常的管道中,又像置身於某種另類的小劇場。

他含糊答了一句就拎著行李匆匆離開房間,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甚麼。

在旅館門口上了計程車。四個服務員一字排開,揮手目送,但臉上沒有微笑。好像看見不該看的事物似的,苗司急忙低頭。

「請問.......」

「村上町,謝謝。」

苗司瞥見司機的白手套,潔白得有些異常。一般在指縫間總是帶點髒污,即使每天換新的,到傍晚也髒了。

「村上町?是往坊山信之橋那頭嗎?還是靠海邊?」

「海邊。要去五重峽。」

「這麼遠啊.......到五重峽會很晚唷,沒關係嗎?」

「嗯。」

看不見司機的臉,從語氣聽不出是否不情願。苗司一度想解釋自己的理由,又覺得不好對素昧平生的人說出私事。尤其.......

這時間,賢二與橙香應該已經出發了吧?不曉得他們會不會先到........

打從中學一年級起,這兩人就秘密建立起特殊的關係,沒人可以介入他們之間。直到現在苗司依然無法理解那種感情。在眾人心目中,長谷川苗司是個女人緣很好的傢伙,想當然耳的,「看臉就知道了嘛!」總有人這樣說。實際上他一點也不想與這種事扯上關係,每到暑假都以陪伴家人作為藉口,遠遠躲到北陸的海岸。

這樣的他,卻被賢二與橙香深深吸引。於是那一夜,橙香背著賢二,與苗司做了無法回頭的事。

從口袋拿出賢二寄給他的那封信。

沒有打開,只是盯著信封上端正的鋼筆字───只是看著信封就讓他幾乎又要垂淚了。

想起那年的開學式,桐島賢二揮手向他打招呼,苗司靦腆應了一聲你好,這是他們第一次邂逅。一年後,鳥羽橙香才開始與他交談,等於承認彼此的友情。雖然是朋友,卻有著無法分享的秘密,就像阿爾卑斯山上永遠不會融化的積雪,永遠不會發現積雪底下的埋藏物。

苗司以絕對他者的立場,毫無理由地捲入兩人的世界中,直到現在,直到幾小時後即將到來的離別。苗司寧願說出實話然後被殺死,被怨恨,寧願無止盡追悔永遠得不到原諒,也不願向他們道別。

「徘徊將所愛,惜別在河梁。」

想起不知在哪讀過的漢詩,忽然間,信封上黑色鋼筆字暈開了,是偶然滴落的淚珠。

他急忙用袖子拭去眼淚,同時瞟了一眼後照鏡───果然,司機也正在看他。

「其實呢,」鏡中的司機臉上有淡淡微笑,雖然皺紋很多卻是張讓人心安的笑臉。「今天是我工作的最後一天,明天起就退休了。」

「啊.......」

「你是最後一位客人。原本打算收工後跟朋友去喝一杯,說甚麼要幫我開個歡送會,沒想到這趟跑這麼遠,看樣子是來不及了。」

「對不起.......」

「不不,這樣很好。本來就不想去的,只是找不到好藉口。」

「為甚麼不想去?」

「我女兒一向不喜歡我喝酒。今晚要是去喝的話,肯定被那些傢伙灌得醉醺醺,然後回家被女兒罵一頓,哈哈哈!」

苗司不知道該說甚麼,他幾乎沒有跟老年人談話的經驗。司機對他的沉默不以為意,自顧自地說:

「我以前年輕的時候也曾經任性過,後來遇見我的老伴才開始過正經日子。人生就是這樣,一下子就過去了,等開始回顧往事才發現居然已經開了三十年車。如今哪,老伴也走了,以為剩下來的日子要孤零零一個人,沒想到去年啊,女兒搬回來住,說要照顧我,還一直催我叫我早點退休。別看我這樣,其實身體還不錯呢!再開十年也不成問題。她還說哪,要幫我辦移民,一起去瑞典,因為女婿在那邊當外交官,很棒吧!好像天堂一般的國家。可我心裡還是有點空蕩蕩的,跑那麼遠,簡直像登陸月球似的,我這輩子還沒去過比秋田更遠的地方哩!」

「哎呀!似乎太囉嗦了,請原諒,因為是人生最後一次載客嘛!如果你不嫌棄,那我就繼續說囉......」

「其實我答應跟女兒去瑞典的唯一理由,是為了我的孫子良雄。他是在歐洲出生的,還起了個怪怪的洋名字叫法蘭克,你說這算啥名字?說起我那女婿,是個優秀的好男人沒錯,就是做人太洋派了,一見面就要擁抱,進屋子還會忘記脫鞋哩!我想,有我這樣的爺爺在身邊,也許良雄會比較像日本人吧。」

苗司很想說,其實你只是怕寂寞,不需要這麼愛國的理由。

「客人是從東京來的吧?」

老人的話題忽然轉到自己身上,讓苗司有點不知所措。

「開了三十年車,見過的人多了,從穿著談吐與氣質就能猜個大概。東京是個好地方,但也有各式各樣的煩惱,不是我這種鄉下老頭能夠瞭解的。不過話說回來,客人哪,你年紀這麼輕,一定要好好抓住幸福知道嗎,在人生最美好的時代盡量讓自己幸福快樂。因為人生哪,一眨眼就過去了,快得無法想像,就像浜田省吾的那首歌........」

接著老人開始唱起有點像民謠的沒聽過的歌曲。沒想到聲音沙啞的老司機,唱起歌來居然這麼動聽,溫柔的,渾厚的,帶著幾許滄桑,苗司忍不住又溼了眼眶。

天色已黑,月亮懸在低垂的夜空,汽車奔馳在海岸公路上。車窗外的無垠大海,在夜幕的掩護下沉沉呼吸著。

雙線道的公路,一邊是綿延數公里的山壁,另一側則是離海面幾十公尺高的懸崖,以看上去相當單薄的護欄相隔著。只要一個打滑,絕對會衝出懸崖葬身海底。

苗司悄悄打開包包,取出修長的尖刀───原本是為賢二他倆準備的,但此刻他決定放棄了。

老人還在輕輕哼著歌,溫柔而略帶傷感的曲調很適合當作背景音樂。苗司以全身的力量將整把刀刺入駕駛座的背後。

「對不起..........」

車子激烈打滑,在路面上畫出可怕的蛇形曲線。

猛烈撞擊,一次,兩次。苗司緊握刀柄,迎接即將來臨的墜落。

他想起爸爸第一次帶他去遊樂園搭乘「自由落體」,那時他嚇得全身僵硬,直到結束才昏迷,被送進園區的緊急護理站。醒來時聽見爸爸一直道歉,媽媽在哭泣.......

賢二,橙香,我先走了,希望我的缺席能讓你們活下去,讓我在你們的身上繼續活下去───他心中祈禱兩人會因為他的放棄而放棄,轉頭回去面對真實的人生。

然而,期待中的墜落沒有發生,汽車在第三次撞擊山壁後漸漸停止了。苗司難以置信地鬆開了手,彷彿剛才的一切只是場噩夢。但露出椅背的刀柄提醒著他,這條路已不能回頭。

老人費力地咳了一聲,低聲道:「總算煞住了,太好了.......」似乎有種鬆了口氣的安心感。

苗司伸頭察看,刀尖從老人的胸口透出,不停湧出的鮮血染紅了白襯衫,老人的眼神充滿疲倦。

「為甚麼?」苗司問。

「人生嘛........」

直到看著老司機嚥下最後一口氣,苗司才下車。

走到路旁的護欄,遠望皎潔的月,然後將吃掉一半的蘋果放在護欄上。

夜風傳來一股青苔的香氣.........

他忽然很想去瑞典看看那個名叫法蘭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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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戶回應
 
時間:2014-05-13 19:17
她, 45歲,高雄市,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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