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正打算敲響306室的房門，卻猶豫了。每當這個時刻她總會猶豫。

這一年來，黛每週都會來一趟，來見朝思暮想的仲。一年了，仲依然沒認出她是誰。

希望他永遠別認出來。

她再次舉起手的時候，門開了。

「啊.........你要出門嗎？」

「不，只是看妳來了沒。時間到了。」

仲淺淺一笑，露出安心的表情。

屋子裡擺設十分整齊潔淨，和上次來的時候一模一樣。總是這樣，彷彿她不在的時候，仲的時間是靜止的。

「有好好練習嗎？先把上回的月光曲彈一遍。」

黛是仲的鋼琴教師，每週一小時的課程，緩慢卻持續進步中。仲非常認真地學習，理由除了喜歡音樂之外，更重要的是「復健」。一年前，他連筷子都拿不穩，如今可以彈奏簡單的巴哈練習曲。

一年多前那場車禍，奪走了仲深愛的妻子。

那天是妻子的鋼琴獨奏會。妻子的每一場演奏會仲都坐在第一排，從沒錯過，真是人人稱羨的美滿夫妻。

表演結束後他們開車返家。路上雷雨磅礡，能見度很低，旁邊一輛大卡車失控打滑，他閃避不及...........

每當他看著黛彈鋼琴時，那充滿愛意、溫柔的眼神────那是看著心愛妻子的眼神。黛知道，在仲的眼中自己只是代替他亡妻，用來慰藉相思之渴。

但她願意當替身，因為她愛著仲。

這世上有各式各樣的愛情，並非每個人都能完美幸福，總有些遺憾的。她的遺憾就是不能說出真相，只能充當別人的替身。她多麼希望緊緊抱住他，得到相同的愛，但如果命運安排她只能以鋼琴教師的身分留在他身邊，這樣也夠幸福了。

「彈得不錯，看樣子可以教你新的技巧了。」

「謝謝，是妳教得好。教我這麼笨的學生一定很辛苦吧？」

「如果你真的毫無天分我也不會教你。每天一點點改變不容易察覺，但一年下來其實進步很多。只是圓滑音和強弱的掌握還要加強，尤其是18號練習曲，對手腕關節很有幫助..........」

「在妳教新曲子之前，可以再彈一次《夢幻曲》給我聽嗎？」

「好啊。只彈一遍唷！」

「謝謝。」

這首舒曼的《夢幻曲》是仲的最愛，也是愛妻生前最後一次演奏的曲子。每次他都聽得眼眶含淚。

雖然他以前不曾學過鋼琴，但畢竟作為鋼琴家的丈夫，對音樂的鑑賞力還是有的。他聽得出來，黛的《夢幻曲》彈得跟愛妻一模一樣，朦朧淚光中，日夜思念的愛妻彷彿又回來了。

這時黛心裡真的好苦，好苦，不忍回望他癡情的臉龐...........

指間徐徐流瀉輕柔的，迷濛幽遠的，深情款款的音符，道盡她心中的愛，是如泣如訴的愛語。彷彿回到那個夜晚，全場幾千名觀眾，但她演奏的對象只有一人。

琴鍵的觸感依然留著充滿愛的記憶...........

這首《夢幻曲》是舒曼寫給愛妻克拉拉的情書，當中的情意只有他們兩人才懂。她的演奏也是，只有心愛的丈夫才明白。

黛說不出口的真相是，其實她就是仲死去的愛妻。

至死不泯的愛，讓她的靈魂繼續留在人間，以鋼琴教師的身分留在丈夫身邊。明明最愛的人就在身邊，卻不能與他相認────在仲的眼中這是另一個女人。

世上還有比這更苦的愛情嗎？明明這樣相愛的兩人............

車禍發生後，他們的家已經空虛了；雖然那裡充滿甜蜜的回憶，卻也有難以忍受的痛苦。失去黛的家再也不算個家，無家可歸的男人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哪怕一張照片。

搬進這棟出租公寓的306室，仲拋棄過去的一切，假裝自己是另一個人，孤獨地活在無盡的思念與哀悼中。

在他隱居三個月後，偶然間看見一則鋼琴教師的招生廣告，忽然動念...............

於是黛出現在仲面前，只是他認不出來。

仲絕口不提過去的事，只說自己因為工作上的意外雙手有些不便，想藉著學鋼琴復健。最想學的是舒曼的《夢幻曲》。

她也不敢多問，怕問多了被他識破身分。

據說，遊蕩人間的靈魂只能以陌生人的面貌現身，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切斷過去人生的一切因緣，以彷彿不存在的方式繼續存在著。

然而萬一，萬一被認出了身分，就必須立刻前往亡者的國度，永遠不能再回頭了。

所以她選擇永遠當個鋼琴教師。無奈，但怎麼也好過離開他。

一曲已終，他倆繼續沉默。仲望著她的背，伸出微顫的手────

他想觸摸她。

黛似乎感覺到他的意圖，倏然起身。

「來，現在我教你彈新的曲子。這首蕭邦比較複雜，尤其第三樂章。你先把譜讀一遍吧..............」

「妳願意和我在一起嗎？」仲說。

冷不防冒出這句話，黛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這一年來，妳每週來這兒教我彈琴，風雨無阻，我看得出妳也喜歡我。如果我們能天天在一起，一定會很幸福的。妳覺得呢？」

她很想問「你不是還愛著過世的太太嗎」、「你只是拿我當替代品吧」、「難道你已經不愛她了」、「如果我們在一起，你會不會漸漸忘了她」..............

但她不能問這些，不能讓他知道「其實她甚麼都知道」，不能忘記自己只是鋼琴教師，她不能..............

此刻的她心情起伏。被深愛的丈夫告白了，心中是甜蜜的，卻也是悽苦的，因為他是向另一個女人告白啊！

他變心了嗎？或者只是太寂寞了。是的，他一定是太寂寞了。

「不...................」

黛有些遲疑。心裡覺得這樣好像還不錯，可是.............

「不願意嗎？」

仲失望的身影整個陷入寬鬆的白襯衫裡。

「對不起，我太冒昧了。」

「不，我........我願意。」

黛害羞得低下頭。

看著他漸漸露出的微笑，黛開始覺得有點生氣。忍不住說了────

「可是你心裡還有別人吧？」

仲好像被擊中似的，表情尷尬。

「沒.......沒有啊。怎麼會這樣覺得呢？」

「你說你看得出我喜歡你，同樣的，我也看得出，你心裡其實還愛著某人。」

不能再說下去了，萬一被他認出來怎麼辦.............

「你只是想把我當成某人的替代品吧？不是嗎？告訴我實話，告訴我你忘不了她............」

「妳誤會了，我心裡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就是妳！」

仲的眼神太深情了。

糟糕！被認出來了嗎？黛緊張到能感覺自己的心跳。

她靜靜等待那即將來臨的力量，將她拖往另一個世界，她仔細感受周圍磁場的變化.............

甚麼也沒發生。

原來他沒認出黛。

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想到所謂「心裡只有一個人」的意思，是他已經不愛妻子了嗎？

明明不是這樣。

聆聽《夢幻曲》時那雙癡情的溫柔的眼神，難道不是追憶亡妻？難道只是愛慕美貌的鋼琴教師嗎？男人都是這樣容易移情別戀？

不是生氣，是傷心。黛轉過頭對著鋼琴，讓淚水悄悄滴在琴鍵上。

仲似乎沒察覺她的情緒變化，接著說出令人吃驚的話────

「要說替代品，其實我才是某人的替代品。妳雖然從不說自己的事，但我看得出妳心裡有人。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甚麼事，也不想知道。」

「別誤會，我的意思是，當替代品沒甚麼不好，我十分樂意的。最好妳能把我當成他............」

「也許妳一輩子都不會愛上我，但只要能天天見到妳我就滿足了。沒有妳的日子真的好煎熬，無時無刻，心中的思念，我無法再繼續下去，每天都好想妳好想妳，想得心都痛了。」

「不敢奢望自己能取代那人，請妳............請妳在心中留一點位子給我，只要有個位子就好...........」

「上天安排我們相遇，一定有道理的。我知道妳活得很不快樂，妳有難言之隱，也許過去的事不停糾纏、折磨，讓妳忘了繼續追求幸福。但只要我們在一起，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真的。」

「我相信誰都有幸福的權利，即使已經............」

「知道嗎，妳是我這一生見過最美麗的女人。不是指妳的美貌，而是所有的，只要是關於妳的一切，就好像上帝留在世上的一切美好，全都集中在妳身上────別笑我，妳的確是這樣的吸引我。」

「是的，我也有些難以忘懷的過去，和妳一樣。不過人生總得繼續往前走不是嗎？和我一起走吧小黛...........」

小黛？會這樣喚她的只有一個人...........

她簡直跳了起來。猛回頭望著他，瞪大了雙眼。

仲的臉迅速慘白，原本溫柔甜蜜的神情忽然轉變為驚惶，接著又轉為愁苦，漸漸變得泫然欲泣。

「你.........你叫我甚麼？為甚麼叫我小黛？」

「我......................」

「你認出我了？」黛直感到一陣暈眩。

仲終於流下了眼淚。

「對不起，我.........」

仲起身衝向門口，打算逃到屋外，卻在門前停下腳步。黛過去拉住他的手，只聽他悽慘地說：

「小黛，是我不好，我不該堅持在大雨中開車回家，都是我的錯！我........真的好不甘心就這樣走了。」

「我也曾想過，自己既然死了就該乾脆地上路，忘掉此生，前往另一個世界，也讓妳重新展開新生活。妳是這樣美好，一定會遇見比我更好的男人，過著更幸福的日子..............」

「想到這我的心都快要撕裂了！我捨不得啊！」

看著這個淚流滿面的男人，黛卻堆滿甜蜜的微笑，輕輕將他拉回客廳。

「不！小黛，妳不明白，我只能當個陌生人，否則..........都已經忍了一年了，唉！只怪我嘴笨，自己說破讓妳認了出來。這下完蛋了，我再也無法繼續留在人間，死神隨時會來把我帶走。」

他大聲哭喊：「請妳...........請妳不要忘了我！永遠記得我的愛，好好活著。來生再見了............」

「傻瓜！」

黛緊緊抱著他。仲不時回頭張望，不知道彼岸的使者何時到來。

「我們永遠不會再分開了。」黛抬起頭，深深地吻他。

過了好一會兒，仲也終於明白地笑了。

那個大雨磅礡的夜晚，汽車在劇烈碰撞中跌入山澗，他倆同時喪命。然而彼此卻都以為對方還活著，也都捨不得離開。

其實一開始就認出了彼此，卻為了留在對方身邊拼命隱瞞真相。

相愛的兩人早已在另一個世界團聚了。

「我也愛你，傻瓜。」她輕輕在他耳邊說。

不知道從遙遠的哪裡傳來了夢幻曲。

兩人一直擁抱著，直到曲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