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開五十桌，有名的海鮮餐廳，熱鬧喜宴。

男方是當地富商的長子，女方則是官員的千金。這樣算不算官商勾結？美玲一邊喝蔓越莓汁一邊胡思亂想。

美玲是新娘的國中同學。望著當年的醜小鴨，如今成為整座宴會廳最耀眼的明星，美玲輕微地忌妒了。

如果可以自行決定發喜帖的對象，今天絕不會有記得醜小鴨的人到場。證據就是，中學時代的朋友一個也沒來，除了美玲之外。因為她是新娘重要的閨密非來不可。

這樣的身分讓她坐在最靠門口的一桌，雜碎桌。為何是「雜碎」呢？正常人際關係總是一宗一宗的，同類關係可以湊成一桌或數桌，例如親戚桌、同事桌、同學桌、社團桌、鄰居桌、牌友桌、前男(女)友桌等等。這樣同桌之人彼此相識，婚宴便成了敘舊的好時機。那些零碎的、不成一宗的關係，只好集中安置在最外圍，反正誰也不認識他們，他們彼此也不認識，可以專心拆螃蟹。

冗長的致詞終於結束，期待已久的龍蝦大船終於開進場。雖然肚子餓到很想把整艘龍蝦船扛起來連殼吞入腹，但她還是謹守美女應有的氣質，讓別人先動筷子。不料，大家都餓壞了，兩雙公筷一直在眾人手中傳遞，錯失先機之後就沒了切入點。美玲很想叫────拜託各位留點「口德」吧！

這時，坐在身旁的紳士主動挟了三塊肥滋滋的龍蝦片，放在美玲的碗裡。她急忙說謝謝。

一邊吃龍蝦一邊偷看那男人。其實相當英俊挺拔，但不知為何存在感很低，她都想不起來這人是何時入席的。正在腦海中捕捉合適的應酬話，那男人倒先開了口。

「妳是女方的，還是男方的朋友？」

迅速將咀嚼中的龍蝦吞下，美玲微笑回答：「我是新娘的朋友，你呢？」

「我不認識他們。我是專門來吃喜酒的。」

美玲有點驚訝地轉頭，男人在笑。發現他的牙齒好白，雖然剛吃了蘸醬油的干貝，依然亮白。

「別這樣看我，我可不是打秋風的唷，有包兩千塊禮金。」

怎麼有人這麼無聊，去吃陌生人的喜酒？美玲用眼神表達疑問。只是疑問，倒沒有譴責之意。

「哈哈，很奇怪嗎？說起婚宴的菜色，都是人家精心挑選過的，不但要新人滿意還要雙方家長滿意，層層把關，就怕菜不好丟了面子。餐廳呢，也得盡力把菜做好。因為這天來的幾乎都是『生客』，只要大家吃得高興，一下子就爭取到幾百個新客人。對餐廳來說，等於辦一場收錢的試吃大會，所以菜色一定好。瞧這干貝多新鮮！」

這麼一說也有道理。她開始好奇這男人是不是做甚麼事都很有道理。

「所以你是為了省下找餐廳挑菜色的麻煩？」

「嗯，妳可以叫我懶惰的美食家。」

排翅上桌。男人以迅猛又不失優雅的動作，拔得頭籌，幫美玲舀了一碗。

「謝謝。你自己不吃嗎？」

「我拒吃魚翅。」

美玲正提起湯匙，聽見這句又快速放下湯匙。

「呃，我還是留點肚子吃別的好了.........」她想知道那男人有沒有偷笑，卻發現他的眼神專注望著前方。順著視線，原來他看著主桌。

美玲說：「讓我向你隆重介紹這對新人。新娘子是本地的望族，她爸爸在市政府當局長，家世顯赫，她本人又是留美碩士。長的很美吧？素顏也很美唷！新郎是富二代，家裡有的是錢...........」

「這些我沒興趣。」

被粗魯打斷話頭，美玲心裡有點兒不是滋味，埋怨自己還真無聊。人家只是來吃菜的，結婚的是誰對他來說根本沒差嘛，真是的。

「抱歉打擾了，你還是專心吃吧。」

男人將視線移向美玲，瞬間讓她臉頰有點熱。

「妳誤會了，我是指家世背景這些我沒興趣。這是一場婚宴，大家齊聚一堂見證兩人的愛情，愛情，才是今天的主題。瞧那電視牆，一直撥放兩人甜蜜恩愛的舊照片，外出旅遊的、過生日的、畢業典禮的，細數兩人一起走過的甜蜜時光，多麼單純又潔淨啊！為甚麼不撥放婆媳吵架的照片呢？為何沒有半夜兩點抱著孩子衝急診室的照片呢？也沒有丈夫外遇被捉姦的照片..............」

「喂！說啥呀你！」美玲狠狠瞪他。

「哈哈，那些才是婚姻生活的實況不是嗎？應該呈現未來即將面對的實況，而不是回味過去。葬禮才需要回顧一生。」

「有過去才有未來。要讓大家知道這兩人是怎麼走到今天的，並不是嘣的一聲就忽然結婚了。」

「沒錯，有過去才有未來。但過去不是婚姻，他們的婚姻是今天才開始的。既然只是交代原因沒必要占這麼多時間吧！彷彿沒未來似的。所以仔細想想，婚姻根本不是今天的主題，雖然名之為婚禮。」

佛跳牆上桌了。美玲忍不住反駁：

「婚姻當然是主題！婚禮就是兩人公開發表的盟約，宣示他們今後願意共同維持婚姻，建立美滿家庭，生兒育女。你可以當它是一項發誓的儀式，請客的目的不是餵大家吃東西，是請大家幫他倆見證這誓言。啊，你例外，你是不請自來的。」

「這麼說就不對了。」

那人又照例幫美玲舀了一碗佛跳牆。本想說不必了，心裡卻有點喜歡被他服務。

「哪兒不對了，這不是常識嗎？」

「如果照妳說的這樣，是發誓，那就該突顯違背誓言的懲罰才對。真正的發誓，最後都要加上一句────如有違背願遭天譴神罰，五雷轟頂、萬箭穿心、肝腦塗地不得好死，死無葬身之地、絕子絕孫........之類的，不是嗎？」

此言一出，同桌好幾位都停下筷子，驚訝地看過來。美玲當場尷尬不已，很想把這個烏鴉嘴一腳踹出會場。但這人的姿態依然落落大方，毫無觸人霉頭的覺悟，還接著說：

「就算是立契約───婚姻也是一種契約───通常也會加上違約條款吧，例如違約者應繳納懲罰性違約金兩億元甚麼的。如果今天的主題是發誓、是契約，那就應該把雞頭拿出來斬！請律師見證，再找倆保人、畫押..............」

「甚麼跟甚麼啊！」

「所以我說主題不是婚姻，不是為了建立同居共財的合夥關係。剛才主婚人問新郎：你願意生死苦樂永遠和她在一起，愛惜她尊重她安慰她保護著她，兩人同心建立起美滿的家庭，你願意這樣做嗎？然後新郎回答：『Yes, I do. 』，是吧？」

「那又如何？」

「如果主婚人多問一句『為甚麼』───你為啥願意，吃飽了撐著嗎？請說明理由。新郎會怎麼回答？」

「沒人會問這麼無聊的問題。」

「怎麼會無聊呢？妳願意把一生交託出去並且承擔別人的人生，必須有個好理由。就像法官審殺人犯，也得問一句：你殺人的動機是甚麼？不問，只因為答案非常明白───因為我愛她。這一切，都是為了彰顯愛情啊！妳聽，從開席到現在，一直撥放關於愛情的音樂，多麼浪漫；配合燈光、布景、MV，簡直讓賓客們都開始想談戀愛了。那個，佛跳牆要趁熱吃唷！」

這男人果然有一堆道理。他的話讓美玲也不禁思考這一切的意義，忽然覺得湯汁淋漓的佛跳牆與愛情的氛圍有些不搭。她心想，將來自己的婚宴要請大家吃上面有粉紅色愛心的蛋糕，喝甜死人的奶茶。

佛跳牆撤下，清蒸鱸魚上桌；鱸魚撤下，粉蒸排骨上桌；排骨撤下，蟹肉油飯上桌。

杯觥交錯中，宴席似乎到了某種高潮，遠處騷動的氣氛一路感染過來，陌生人也開始互相敬酒，交換名片。

美玲有點害羞地探問：「聊了半天還沒請教你貴姓大名。啊，我應該先自我介紹，我叫楊..........」

男人的視線又飄遠了，飄到那團騷動的位置。原來是新娘換裝上場，開始逐桌敬酒。

「我希望他們真心要的就是這個。」男人說，彷彿自言自語。

美玲覺得這話有梗，忍不住問：「當然是真心囉！不然幹嘛結婚，又沒人逼。」

「難講。」

「那你說說看，誰逼他們結婚？」

「不見得誰逼，有時候自己逼自己，逼自己承認結婚很重要，把結婚當作一件遲早非做的事，逼自己完成。妳知道這對新人幾歲？」

「我當然知道。女的二十八，男的三十。」

「嗯，相當理想的結婚年齡。跟暑假作業一樣，聰明的學生放假頭幾天就寫完，別等到快開學了才緊張。」

甚麼怪比喻。美玲側頭看這人，很難看出年齡。姿態和體格似乎三十出頭，但眉目間卻有四十幾歲的成熟味。

「那麼，依你看，他們是時間到了逼自己結婚囉？」

「肯定是。」

「這跟你剛才說的矛盾啊！你不是強調愛情才是主題嗎？他們彼此相愛，所以辦一場彰顯愛情的婚禮；因為相愛，所以決定今後共組幸福美滿的家庭，白頭偕老。一切都是這樣順理成章，何須用逼的？」

新人一桌一桌前進，速度很慢，但漸漸靠近美玲這桌了。男人的眼神有點落寞，不知從第幾道菜起他就放下筷子，只是細細啜飲著紅酒。

「的確矛盾。以完成人生必要手續的動機去結婚，婚禮卻再再彰顯愛情，如果這不是矛盾，那就是虛偽。就好比被逼得不得不繳稅，卻在繳稅時大聲嚷嚷自己多麼愛國。」

「你又不認識他們，不要亂批評！」

美玲有點生氣，即使她很清楚新娘多麼想結婚，而且周遭所有人都告訴她嫁得多好，不嫁給這人簡直對不起兩大家族合計百餘口.......但她還是不能忍受陌生人對好友的批評。

「你甚麼也不懂。她很清楚怎麼做出正確決定，她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讓自己走回正軌。這不是虛偽，而是對未來的期許。是的，有些事情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樣，但不等於她內心不希望如此。也許她最愛的不是這個新郎，但至少她是真心真意的，努力朝著更愛他的方向去下走，這難道不是很美好的事嗎？難道不值得我們祝福嗎？」

男人低頭看著美玲，眼神好溫柔。

「妳似乎知道些內幕唷！」

「吃菜吧你！不是專門來吃的嗎？兩千塊別浪費了.........幹嘛？別想聽八卦，我才不會出賣自己姊妹。」

「哈哈哈！」

男人在爽朗的笑聲中豁然站起，美玲這才發現新人已經來到這桌了。

新娘穿一身大紅旗袍，好像紅包袋。但由於剪裁相當合身，凹凸有致的性感身材讓紅包袋一點也不嫌土氣。

新郎正要舉杯對眾人說感謝的話，那男人卻忽然站到新郎面前大笑說：「新郎官，我敬你一杯！」說著立刻喝乾手中的紅酒，接著又倒了一杯。

新郎有點尷尬地喝一小口，問身旁的人：「這位是...............」眾人相覷茫然。

美玲發現新娘的頭整個低下去，表情鐵青。男人繼續對新郎說：

「你不會不知道我是誰吧？這麼見外？真不知道..........這麼說好了───我那時要是肯娶她，今天大家就吃不到鮑魚啦！哈哈哈！老實講，除了第一道龍蝦以外其他的菜都不怎麼樣，普通得很；就跟你們的結婚一樣，普通得很。」

新郎冷笑道：「哦，原來是你。我記得我們沒發喜帖給你吧？這裡不歡迎你。小汪，查一下他有沒有包禮金，有的話退給他。」

「不歡迎？是嗎？小楓，妳也不歡迎我嗎？我可是特地來祝福妳唷！妳一直想結婚，妳也終於結婚了，我來親眼瞧瞧這一切值不值得，值不值得離開我...........」

新娘一言不發，深色眼線幾乎快要溶化。

「你到底想怎樣？這種日子.............」

男人沒理睬新郎的質問，朝新娘踏前一步。新娘立刻往後縮，碰倒了一杯飲料；玻璃杯摔碎的聲音引發眾人圍了過來，「雜碎桌」頓時成了整座宴會廳的焦點。美玲困在垓心，不知道該怎麼辦。

男人不為所動，目光直視新娘。

「恭喜妳啊小楓，辦了場熱鬧的喜宴，拍了美麗的婚紗照。結婚登記辦了沒？記得要辦喔，現在結婚是採登記制，沒登記等於沒嫁。」

「........這一切，都是妳想要的，妳也得到了。現在是甚麼心情呢？滿意嗎？幸福嗎？結婚就是這麼回事，熱鬧一陣子，等蜜月旅行回來就結束了，就得回到原來的小日子。然後呢？接下來妳必須跟這傢伙共同生活，每天面對他面對一輩子，幫他洗內衣褲一輩子。這就是妳要的？」

「悲哀啊！我真替妳感到悲哀。我以前就為妳渴望婚姻的想法感到悲哀，今天特地來見證妳的悲哀，見證一大群人共同謀殺了愛情................」

忽然間，新郎將手裡的酒潑在那男人臉上。

「你說夠了沒？給我滾！」

新郎強自忍住怒氣，刻意壓低聲音。美玲知道新郎十分理智，不會在自己的婚宴揍人，但旁邊怒意盎然的親友眼看著就要爆發了。她輕輕拉男人的衣角說：「走了啦！」

新娘的眼淚終於流下來了。

男人轉身離開會場。大約十秒後，眾人怒罵聲漸漸紛擾了起來。一位女方的長輩走過來說：「美玲，那人是你帶來的嗎？怎麼這麼不懂事！」

「我.........不是我帶來的啦！我也不認識...........」

食慾全沒了。

美玲確實不認識那個人，但很久以前就知道那人的存在。

他跟小楓有過一段戀情，那時兩人愛得昏天黑地。每當見到小楓時，美玲都能感受到她那種「全身細胞都在歌唱」的快樂。小楓說，他能穿透她每個細微感受，每個最深處的心情，掌握她所有的慾望與恐懼，然後報之以火熱的愛，彷彿從靈魂的源頭開始加溫。她說每次被他擁抱都像死過一回，又重生一回。

她從沒見過有人談戀愛談得那麼徹底，一直想見到小楓口中那個夢幻情人。可惜後來小楓想嫁人，但那男人不肯娶她，她不明白為甚麼。想結婚的心情一天強過一天，不滿的情緒也一天多過一天，兩人開始經常為了結婚的事吵架。最後，小楓離開他回到前男友身邊。

前男友沒有太多愛情可以給，小楓的細胞也不再唱歌了。但他能給出那男人不給的東西───婚姻。

美玲這才明白，女人骨子裡是很實際的，無法一輩子作夢。

知道內情的人不多。知道內情的一律認為小楓是「迷途知返」，而前男友的癡心等待也終於結出甜美果實。他們說：「要惜福啊！能嫁給這樣的好丈夫真是前輩子修來的福啊！千萬不要再被外面的爛男人騙了！」

小楓該走的路是這樣清楚，清楚到周遭誰都看得出來，連早餐店的歐巴桑都十分清楚。

他們沒說出口但小楓感受到的評語是────那段銷魂蝕骨的戀愛是一種「背叛」，對前男友的背叛，對人生正軌的背叛，甚至是對幸福的背叛。背叛者負債，所以必須還債，在眾人監督的眼光下償還。她必須履行的債務就是努力讓自己幸福────經眾人確認無誤的那種幸福。

為了還債穿上婚紗，說服自己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好了.............

正在上桌的是冬粉杏鮑菇。

美玲想起那人說的「除了第一道龍蝦之外，全都普通得很」。

難道不是嗎？他有說錯嗎？

美玲拿起包包，急忙離開喧鬧的會場。門口幾個喝到滿臉通紅的大叔邊抽菸邊嬉鬧，談吐低俗。美玲像忍者似的低身穿過他們，一口氣奔到大馬路。

相對於喜宴的熱鬧，馬路上冷清極了。美玲一個人漫步在人行道上，滿腹思潮，盡是那男人的身影和話語。

具體的形象與長久以來的想像，終於嵌合了。但她沒有失望，反而引發更多想像。的確，那樣的男人就該這麼猖狂！

走過兩條街，公車站的長椅上有個人坐在那兒發呆。白襯衫的領子還留著紅酒漬。

男人抬頭看著美玲，微笑。多麼苦澀的微笑，讓人好想把這份苦澀緊緊摟在懷裡。

「罵人的追到這兒來了。」男人說。

「你自己活該欠罵，哪有人這麼白目。沒捱揍算你好運了。」

「說得也是。」

「不過你那句『我要是肯娶她今天大家就吃不到鮑魚』，還真是痛快。」

「我有這麼說嗎？」

「有。不過你雖然沒娶她，還是害我沒吃到鮑魚。」

「此話怎講？」

「被你一鬧我怎麼吃得下？不管，你得賠償。而且你一開始還騙我，說甚麼專吃陌生人的喜酒，原來是婚禮恐怖份子！因此咧，賠償必須加倍。」

「那妳說該怎麼賠？」

「請我喝酒。剛才的紅酒太難喝了，根本就是拿來洗臉的嘛，哈哈哈！」

男人捻熄手中的香菸，忽然站起來向前走。他揮揮手說：「follow me！」

「follow you，去哪？」

「不是要喝酒嗎？有個好去處。」

「等一下，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呢！也不先問人家貴姓芳名........」

「妳叫楊美玲，今年二十八歲，在電腦公司上班，未婚，一家四口，有哥哥...........」

「你怎麼知道.........啊！」

他當然知道。

美玲心裡高興起來，腳步輕盈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