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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轉~~鞦韆架
作者: Ya Ya	日期: 2003.12.28　　天氣: 　心情:

我只記得那是個很糟糕的六月午后，真的滿糟糕。

台北盆地的夏天一向溼熱難耐，蟬鳴與空氣中的水分子產生微妙的共鳴，在耳際反覆迴盪。黏膩的空氣蒸得教室裡的小朋友們個個如坐針氈，期待著老師宣佈點心和自由活動時間。我和其它小朋友並沒有兩樣，摩拳擦掌、蓄勢待發只等著老師一聲令下。終於─

「大藍班的小朋友─」劉老師高呼道。

「GO! GO! GO!」我和著其它小朋友迫不及待匆匆回應。我早就顧不得媽媽告誡的女生該有的儀態，火速飛奔到前庭的遊樂設施，一屁股重重地坐上鞦韆，揚著眉瞇著眼，嘴角揚起一抹勝利的微笑。

「這是我的位子！」和我同班的阿堂不服氣地指著我屁股下的位置，氣嘟嘟地嚷著。

「椅子上面又沒寫你的名字！」理直氣壯地，我微微抬起下巴睨著小阿堂。

「每次都嘛是我讓妳耶！」

「我管你的。反正這又不是你的！」我瞥向左邊那微微傾斜，紅漆早已斑剝的故障鞦韆，「啊不然你去玩那個嘛！」

「妳都醬啦！！！」他雖然氣得跺腳，卻顯然不能拿我怎麼辦。

我好整以暇蠻橫地佔著我的寶座，兩隻小手緊緊擰著繩索。雲在短短的幾分鐘內瞬間聚集在一起，天空成了黑壓壓的一片。

「不然我們比賽看誰盪得高，妳贏就給妳嘛！」小阿堂試圖提出妥協方案，即使他和我都清楚得很：就算我硬是不肯挪動屁股，他還是不能拿我怎麼辦。

基於好勝心作祟，我極不甘願地站起身；第一滴雨水打在我的額頭上。阿堂跳上鞦韆，屈膝，站直，屈膝，站直。我既驕傲又不屑地把雙手交叉在胸前盯著他，頭也不自覺愈仰愈高。隨著鞦韆擺動的規律和雨水的伴奏，其他小朋友像是被催眠似地被吸引了過來，仰著一張張的小臉，不時在阿堂伸直雙腿時發出驚歎，他於是更加賣力地俯身屈膝。

雨愈下愈大，隨著鞦韆遞減的速度，圍觀的小朋友們紛紛躲回室內玩紅綠燈、木頭人。阿堂跳下鞦韆，「老師說下雨就要進去了啦！」他急急催促道。

我固執地一動也不動，緊緊抿著嘴杵在原地，定定地看著鞦韆。

「妳在幹嘛啦？！被老師罵我不管喔！」

「我還沒玩到，我才不—會—輸—。」我一字一頓倔強地噘嘴說道。語畢，我穩穩地站上鞦韆開始盪起來。印象中，他是個好聽一點說是有責任感，難聽一點就是雞婆的小男孩，和他外婆住在整個社區碩果僅存的老舊傳統紅瓦屋裡。阿堂只比我早出生一個禮拜，爸媽在台南老家工作，也算是從小被我欺負到大的青梅竹馬。一直到現在，偶爾他致電來慰問我的對話中，仍舊改不掉「妳都醬啦」的口頭禪，也無法逆轉被我吃死死的局面。

小小的阿堂愣在原地。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著急地留在原地自以為能確保我的安全。

我任性地自顧自愈盪愈高，任憑雨水在臉上身上胡亂飛竄，一針針的雨絲更是囂張地扎進鵝黃小背心和蘋果綠棉質短褲裡。他越是在底下叫我下來，骨子裡的好勝心越是不依。我儼然像個瘋狂搖擺的小小驚歎號，自豪地在腳底下掃出完美的弧度，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天空。

「好了啦！妳贏了嘛！下來啦─」

「哇啊！！！」雨水早就溼了腳底下的踏板，鞋底一滑，我一個重心不穩，隨即整個人順著鞦韆盪出的弧度飛出去，重重地在草坪上摔出個滿分倒栽蔥。

這一摔事情不但大條了，阿堂更是嚇得搶先一步比我先大哭起來。他一向不是什麼小英雄，甚至在我的心目中只是個沒用的憋腳愛哭鬼。我趴在泥巴上動彈不得，全身麻痺到不曉得該用哪條神經告訴自己要哭，一心一意只想要跳起來揮他一拳叫他閉嘴，不要鬼哭神嚎地向全世界宣佈我有多丟臉。

接著我就昏過去了。

我在他的哭嚎中開始了整整一天半的昏迷，竟然也是在他的啜泣聲中醒過來。眼睛一睜開，便看到他跪在我的床邊顫抖。我實在看不過去，腦海又浮現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愛哭鬼跟我挑戰盪鞦韆的死德性，一氣之下根本就想一腳把他踹到門邊。

「唉唷！！！」腳趾還伸不出棉被，我就疼得哇哇叫。

阿堂像是觸電似地嚇得跳起來，趕緊跑去通報我媽和他阿嬤。曾阿嬤倒是以讓我很是過癮的方式出場─擰著小男孩的耳朵，與其說是走，不如說是邊罵邊把哭得像是淚人兒的小阿堂「拖」進房裡。

「你這個猴死囝仔，把人家寶寶弄成這樣…」他阿嬤氣得臉紅脖子粗，開始一頓數落。這時候我媽終於出現了，試圖平復她老人家的情緒。

「曾老太太，算了啦，醫生也說寶寶只是輕微骨折，再幾個禮拜就沒事了啦，小孩子嘛，追趕跑跳碰的，難免出事。」我媽講得好像出事的不是她女兒似的，讓躺在床上的我聽得心裡很不是滋味。

這件意外也就隨著從幼稚園畢業而告一段落，我康復後也沒再特別去回憶這段往事。之後上小學當然和他同校，除了從開學第一天開始到我家等我上下課之外，我並沒有覺得之間有什麼不同。上了國中依然形影不離，也開始聽說有男生喜歡女生，女生喜歡男生這檔子事，我自然而然成了阿堂的「理想對象」。每每他興沖沖地說我去學校隔壁家庭理髮院新剪的清湯掛麵造型很漂亮的時候，熱臉貼上冷屁股，我只冷哼一聲罵他無聊。甚至連釐清和他之間的關係我都覺得沒有必要，畢竟我一直以為是男女朋友與否根本不會改變之間的相處模式。

國一至高三期間，阿堂的叛逆期完全被我的任性給壓制過去，導致他生命中叛逆期說法的不成立。後來他告訴我沒了叛逆期會是他永遠的遺憾和傷痛，我則理所當然地回答他這是生命中不可多得的青春期缺陷美。

大學放榜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身邊即將少一個忠實寶寶迷的時候，那天晚上是十八年來我第一次哭得不能自己，並且堅持不要他陪我回家。我考上台北的國立大學，阿堂爸則希望他能回台南上大學，以便就近幫忙家裡的事業。

「叛逆期都能被妳壓到沒有了，我哪來的勁去反對啊？」他憨憨地苦笑。我認真仔細地盯著這張看了十八年的臉，竟然鼓不起勇氣挽留；我第一次開始想弄清楚「男女生互相喜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沒問他什麼時候搬，他也很有默契地沒讓我知道他什麼時候走。

然後他兩天之後就走了。

媽媽要我去問曾阿嬤聯絡阿堂的方式，我狠下心說不肯。走了就走了，我不要留戀，也不要讓人家知道他隻字片語都沒有留給我。之後的一年我過得很不好，常常生病，我爸甚至調侃我說是心理影響生理。

一年後的暑假，我聽媽媽說阿堂回台北了。他於是找一天到我家，向我爸大聲知會了一句「我要找寶寶」後便拖著我出門散步。一路上我都沒有說話，他則自顧自地把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拿出來回憶，態度自然到好像無視於他這一年來的「缺席」。

他停下腳步，我納悶地把頭抬起來，發現我們站在一起讀過的幼稚園門口。這家幼稚園早在國二的時候就關門大吉了，聽媽媽說是土地產權糾紛的問題，沒人要出錢把它拆掉，卻也沒人打算把地買過去，於是就荒在那兒。青梅竹馬這詞不也一樣？沒人要出面澄清，倒也沒人肯否認其中包含的曖昧成份。

大門深鎖著，我欠身從快塌了的柵欄下穿過去，阿堂則翻身越過一堵水泥矮牆。

「鞦韆還在耶！」他按奈不住興奮的語氣像個孩子似地驚呼著。
「廢話，難不成有人會把它拆了偷了跑啊？」我沒好氣的說。

「妳記不記得那次妳從上面摔成骨折的慘樣？」他忍著笑問著。虧他還敢提，想到我還有點氣，我狠狠白了他一眼。

他點點頭，收起笑容。「我一直記得那次我很急，也很後悔沒一開始就乾脆把它讓給妳。」說實在的，那次的對話裡的語氣，大概是我活到現在聽過他用過最man的口氣。「之後我就跟妳跟得緊緊的想說要保護妳，上課啊，下課啊，通通像變態一樣形影不離地黏著妳。」

沒聽說過呼吸也會被空氣噎到吧？我險些呼吸不過來。

「這一年我不在台北，還真的有點擔心妳。」我知道他看到我故意別過臉去。「妳爸跟我說妳常生病喔？」

「死不了啦。」

阿堂沒再說話了。鞦韆被微風吹得咿咿呀呀，亂了應有的節奏，我看得出神。他坐在我身旁，我小鹿亂撞地猛拔著地上的草。心跳和思緒比照鞦韆的規律，雜亂無章。他突然緊緊握住我用力拔著草的左手，我心臟差點抽筋。

「妳連對草都這麼粗魯喔？就不能溫柔點。」
「你管我。」我甩開他的手，站起身，試著掩飾緊張。

「妳都醬耶！厚，妳們女生都一個樣啦，不嘛嫌我管太多，不嘛又說我都不管，連我女朋友也一樣。」他無奈地搖搖頭。

剛站起身的我感覺一陣暈眩，瞥見沒有人在盪的鞦韆被吹得像個六神無主的鬼魂。

「她喔，小妳一歲，長得沒妳漂亮啦，可是個性跟妳一模一樣，固執得要命，像有一次啊…」

一陣天旋地轉，我站不穩便昏厥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隔天的晚上了。「就跟妳說了貧血就不要在夏天到處趴趴造。阿堂也真是的，也不想想我們家寶寶會中暑…。」媽媽憂心忡忡地唸著，一面端給我一碗溫熱的稀飯。「曾阿嬤煮的喔，阿堂今天下午搭火車前還特地拿來，說是人家老太太她有加什麼秘方的呢。」

「他走了？」我壓抑著內心的澎湃問著。

「誰？阿堂？對啊，他搭下午的火車走了，說是晚上跟人家有約，現在也差不多到家吧。」媽媽遞了杯水給我。

「阿堂有留聯絡地址電話喔，他說妳有空可以寫信給他，或者放假也可以下去找他玩。」媽媽又遞了張紙條給我。

「不用了。」我看到媽媽臉上霎時畫滿了問號。「我又不會現在寫信，妳放書桌上就好了。」

那是個很糟糕的夏天，真的很糟糕。比起已經度過的幾十個溽暑，那年夏天多了一些淚水的點綴。我永遠記得那天晚上我重複著闔眼睜眼的動作。緊緊閉上，用力睜開，以為總有一次睜開雙眼會看到一個沒用的小愛哭鬼跪在床邊委屈地跟我認錯。有嗎？當然沒有，初戀於是悄然在睜眼闔眼中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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