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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我怕會忘記他
作者: 炯炯 日期: 2007.02.13  天氣:  心情:

文 劉若英

YI易 後來我發現,我越往下活,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就越鮮明。

他真正的名字是什麼,我不是很確定,但可能也不重要。
對我而言,他就是易副官,知不知道他的本名,
並不會改變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從小就叫他"易"。
他那個易,聲音不是往下,不是容易的"易",
我喊他,都是往上揚起的,像"移……",而且,尾音永遠要拖長。
家裏其他的人都喊他"易副官"。
一直到我走進他的告別儀式現場之前,我都以為他的全名就叫"易副官"。


我怕會忘記他


他就住在我家前院的那間小房間裏,一進大門,穿過院子,進來的第一間。
什麼人來來去去、進出我家,都必須經過他的窗口。
易副官很瘦,又黑,三分頭,卻掩不住灰白交錯的發色,
小時候我說他像猿人。
他常常就是叼根煙坐在他那小房間的窗口,豎著耳朵等著我公公的指令。

人們喜歡說小孩子單純,但我從來不這樣認為,
因為我就是一個不單純的例子。我從小就知道,易,是可以欺負的。
既然可以欺負,我就不會放過他。
他不會去告狀,也不會生氣,不會報復,更不會記恨。
甚至可以說,我想要什麼,他都儘量滿足我。
以至於我闖了禍,他的任務就是儘量幫我隱瞞。

易走了以後,我常常很怕自己會忘記他,
畢竟,我懂事的時候,他已經是很老很老的人了。
我能知道多少他的心情?我能記得他多少?
但後來發現,我越往下活,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就越鮮明

他跟著公公多久了,沒有人算得清楚。
傳說曾祖父時代,還不到"民國"的時候,
他十三歲就在湖南老家擔任所謂"家仆"。
而後我公公去上學,他的職務就變成書童,每天跟著公公去學堂,
旁邊一站就是一上午,等著公公放學,然後再安全地把公公送回家。
黃埔軍校開辦,公公在"十萬青年十萬軍"的感召下,決定從軍。
那年,祖父只有十四歲,根本不符合從軍的最低年紀,
但公公還是謊報年齡上了黃埔。於是,易,就也跟著去從軍。
即使"少爺"起了愛國心,熱血沸騰的要報效國家,
"易副官"的責任還是沒有變。
公公報效國家,易副官報效的是我公公。


離開黃埔後,公公去了俄國唸書,易無法跟去,就在家鄉等他回來。
公公留學回國,生了我爸爸,他就成了我爸爸的保姆,
我叔叔誕生,他就變成了我叔叔的保姆;
後來公公撤退到台灣,家裏有了姑姑,當然他就是我姑姑的保姆。
一直到連孫少爺孫小姐都長大了,易,搖身一變,又成了家裏掌廚的。
這倒不奇怪,因為只有他能做出一手地道的湖南家鄉菜。
從小,我便當裏的菜都是他給準備的。
他的曬臘肉、他的糖醋排骨,都是一絕,也都是我自此沒有再品嘗過的味道。

我搬來跟祖父母住的時候,我三歲,他六十八歲。
從那一天起,他的新任務,就是當我的保姆。

如果能夠回到那時候

小時候,可能因為安全的考慮,家裏幾乎不讓我跟附近的小朋友玩。
也因為自己家有院子,
所以我的遊樂場就是完全建立在這個當時覺得很大的前院裏。
而我最重要的玩伴,就是這位已經七十好幾的"易"。

記得第一次打羽毛球就是他陪著我,他穿著拖鞋,
我因為他沒能把球打到我面前而生氣地摔球拍,過去踩他的腳,
然後罵他說:"你根本就不會打球。"

他的桌上永遠有一個裝滿糖果跟零錢的透明玻璃罐。
我會爬上他那張破舊的藤椅,望著那個罐子,然後他就會打開,給我兩顆糖。等我吃完,他就把包糖的紙仔細地折起來,中間打一個結,
做成一個個穿蓬蓬裙的小公主,然後逗我說,那就是我。
我當時覺得他無聊透了,這個招數用了那麼多年也不換一下。
就像他每次都用兩根大拇指各自彎曲,然後接起來,
跟我說他的大拇指可以分開——鬼才相信。

另外一個第一次,就是我從那個糖罐子裏偷錢,
原因是我想跟同學去學校巷口的那家雜貨店抽獎,
另外,我還想吃一種會弄得滿嘴紅紅的芒果幹。
後來聽姑姑說,家裏所有的小朋友都是從那糖果罐下手。
也許,易,是故意把錢放在那裏的。


我的公主床頭後頭是一個小小窗戶,每天早上我不需要鬧鐘,
易,會在那個窗口後頭問我,今天想吃什麼早餐啊?
鹹麵包?鳳梨的?還是肉鬆的?還是稀飯?燒餅?
通常他還沒有念完,隔壁的窗口就會出現一個聲音--我婆婆,
"易副官,不準那麼寵她,哪有每天問的!
"即便如此,他還是每天都這樣問,然後我才起床。

家裏不準我們吃攤子上的小吃,嫌不衛生,
我總是羨慕同學可以隨意坐在路邊吃蚵仔麵線跟刨冰。
有天趁婆婆不在家,我就叫他在巷口把關,
大剌剌地坐在攤子上吃起麵線。
事後證明這是一個很不到位的安排。

我看著老闆用著淺淺的碗,舀進稠稠的面線,撒上香菜跟大蒜,
然後抖著手端給我,確實,老闆的大拇指都伸進麵線裏了。
但衛生不重要,可以突破禁忌才是重點。
就是這麼巧,婆婆搭著車進巷口回家了。
易副官見到了,但他的行進速度怎麼比得上汽車?
我才剛想說再來一碗時,一隻涂著蔻丹的手已經把我拎上車了。
我回頭找易,只見他追著車子跑,滿頭大汗。

我的小學就在我家後頭,走路十五分鐘的距離。
他每天接送我上下學,就像他當年陪公公去學堂一樣。
因為他為我所做的事是如此地理所當然,我從來不會珍惜,
只抱怨為什麼我不能像其他小朋友自己揹書包,而是他幫我提著。
有幾次,我都故意一放學,在校門口,把書包一丟給他,跑著回家。
以他的年紀,再加上腳上那雙黃色的塑膠拖鞋,理當我會比他先到家。
接著公公聽到門鈴聲就會說:"易副官沒去接你嗎?
"我就會說:"不知道,沒看到。"小孩子事實上是不單純的。
真想用一下小叮噹的任意門,回到那個時候,把當時的我毒打一頓消消氣。


他像是能看穿我心意

我現在臉上留有的疤,也跟易有關。
那年我七歲,跟著婆婆去朋友家打麻將,
因為婆婆盤算著我三點的鋼琴課就在牌友家的正對面,走路兩分鐘距離。
眼看著三點就到了,公公一通電話過來說,已經叫易過來帶我走過去。
婆婆說,才兩分鐘的路,英英應該可以自己過去。
但是愛孫心切的祖父說什麼也不肯。
於是我坐在院子裏等易,手上拿著點心,動彈不得。
婆婆的朋友家有一條狗大概是看中了我手上的點心,一口撲了上來。
只聽見我一聲慘叫,左邊眼睛正下方被狗狠狠地親了一下--縫了二十八針。
據說,當我慘叫聲起時,掛鐘正噹噹報時三點整,
而門外站著的易,正準備按鈴。

爸爸是船長,跑遠洋的,兩三年才回來一次。
我嘴上從來不提爸爸,因為他實在太遙遠了。
我對他的印象有時不是腦海裏的,而是照片上的。
但是每每聽說他要回來,
我就會穿上我最喜歡的衣服坐在院子裏,呆呆往門口望著。
易,總會走過來無聲地拍拍我的衣服,幫我把皺褶拉平,
像是能看穿我的心意。

終於,那帥氣的船長爸爸回來了,全家圍坐在餐桌前,
聽他說著國外的奇聞軼事,雖然我完全聽不懂,燈光還是顯得出奇溫暖。
婆婆告訴他說,易幫我買了輛自行車。
瞬息間,爸爸突然翻臉,像是忽然想到要行使他做父親的責任,說不可以。
他的說詞是:「第一,危險;第二,不可以寵我。
怎麼可以小孩要什麼就給什麼。第三,就算要買也不能是易買。」
他立刻叫家裏傭人把車丟出去。
我突然嚇壞,使出全身的力氣大哭了起來。
是因為我將失去得來不易的自行車,
或是爸爸終究破壞了我對他的美好等待,我現在已不復記憶。

就在爸爸無休止大發雷霆的時候,突然易的聲音從屋外出現了。
他隔著紗窗大怒說:「你小時候就多乖啊?還不是成天跟人打架?
你就會罵,孩子你帶過幾天?」
爸爸住口了,因為他知道,易說的都是事實,畢竟易也是他的保姆。
沒幾天,爸爸又離開了,我的自行車也被偷了。


我感傷「易」沒能等到這一天

我想易應該知道我是叛逆的。
小時候我除了整他,不太愛說話,常常對著窗外發呆,
他也從來不問我在想什麼,只是搬張凳子也陪著我坐在那裏,安靜無話。
最多抽根煙,然後咳嗽。

我一直不知道易的身體不好,我只記得他老咳嗽。大家說他是抽煙抽太多。
有天早上他送我去學校後,說去看病,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當時以為他只是需要休息幾天。
然後,婆婆帶著我去一個肺結核的醫院,她說易住在裏面,
但不讓我進去,說怕傳染。
那個下午,我等在外頭,踢了好久的石頭,很想哭。

再兩個月,一個暑假天,我躺在易副官那張鋪著涼蓆的床上,光著腳丫。
糖罐子裏的糖都快吃完了,他還沒有回來。他是那個下午走的。

他的桌上,除了糖罐,還有一樣東西,易常常望著它發呆。
那是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留著長髮。
我問過他,他說是家鄉的媳婦。兩個人似乎沒有見過幾次面就結婚了。
然後,他就來了台灣。
他說得很平靜,然後轉過身去把床墊翻過來給我看,
藏著一疊疊紮好的十元大鈔。
他說很快他就會回去,到時再和她過好日子……
對當時的我,這種話題沒多大意思。
多年後,我常在香港機場轉機時,
看見那些老榮民身上背著一包包的東西準備回鄉,臉上有著疲憊和期盼。
我會很感傷,感傷「易」沒能等到這一天。

易在我家服務了四代人。
我不能替他說他是"無怨無悔",但犧牲奉獻的概念是他教給我的。
時代耽誤了他,甚至可能糟蹋了他,
但也許惟有這種陰差陽錯,能向我們展示極致的忠誠和美。
易出殯的那一天,我們全家帶孝,
我公公帶著全體老老小小,下跪向他磕頭。
他是家仆、是書童、是副官、是管家、是保姆、是大廚,
是我永遠的親人和老師。

也許我有幸,哪輩子也能當上他的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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