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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瀟湘何事等閒回/林谷芳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05.15  天氣:  心情:

  禪家寫山川,總喜以破墨或潑墨而行,
  既點到為止,更以不落皴法,超越慣性,直示物外之境。
  而「瀟湘八景」既煙雲飄杳,乃成禪畫主題,千載以降,皆寫此意,原不需真至瀟湘……

  瀟湘何事等閒回,
  水碧沙明兩岸苔;
  二十五弦彈夜月,
  不勝清怨卻歸來。


文/林谷芳



這是錢起的〈歸雁〉詩,少時讀它,總升起莫名的情思,
原以為情思乃詩眼的「不勝清怨」所致,後來才發覺若無第一句的「瀟湘何事等閒回」,
這「不勝清怨」就少了那份特殊的能量。也的確,許多地方都能等閒而回,卻就只瀟湘不能。

瀟湘,當然指湖南瀟湘之濱。林黛玉沒至此,卻取自家住處為「瀟湘館」,
琴曲原有〈湘妃淚〉,有斑痕的紫竹就叫湘妃竹。這種種都說明:地理之外,瀟湘所指更是個文化意象。
就如一般稱「湘女多情」,領受過的人既不多,真領受的或許也不贊成此說,
但它卻根深柢固地成為一個生命詞語般,瀟湘一詞對許多人而言,正等同於多情浪漫,其情思又常以「清怨」作結。

清怨,來自娥皇女英的傳說:舜南狩駕崩,兩妃思君而亡,淚灑紫竹固成斑,
也由之而生予後世無限遐思的湘靈鼓瑟神話。有這基礎,入於斯土斯情,錢起乃寫下了以此為題的千古詩篇:


  善鼓雲和瑟,嘗聞帝子靈﹔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淒金石,清音入杳冥﹔
  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瀟浦,悲風過洞庭﹔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一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是造極之作,
而能有此句,故基於錢起才情、湘靈傳說,但若無瀟湘山水,又曷克至此?

瀟湘山水,自古馳名,詠嘆者多,極早就以「瀟湘八景」傳世,它是「洞庭秋月」、「瀟湘夜雨」、
「平沙落雁」、「煙寺晚鐘」、「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漁村夕照」、「遠浦歸帆」。
宋代畫家以此為題,寫煙雲飄杳、疏曠清遠之景,正所謂「物外山川」。
而此畫題又被日本禪畫家一路繼承下來,直至如今,可這些人卻幾乎都沒到過瀟湘。

「物外山川」,是禪畫的重要主題。語出黃龍慧南:

問:「祖意西來即不問,改律為禪事若何?」

師云:「壺中日月,物外山川。」

人雖處天地壺中,必於其內行住坐臥,卻依然可超於物外,不為法拘。
所以禪家寫山川,總喜以破墨或潑墨而行,既點到為止,更以不落皴法,超越慣性,直示物外之境。
而「瀟湘八景」既煙雲飄杳,乃成禪畫主題,千載以降,皆寫此意,原不需真至瀟湘。

然而,除煙雲飄杳外,寫瀟湘,在禪家還有更深緣由,否則江南之地皆富煙雲,又何須獨鍾一處?!

這緣由來自南嶽懷讓與石頭希遷。

南嶽懷讓嗣法於六祖慧能,他與青原行思,一弘法於湖南,一弘法於江西,成為後世南禪主要的兩大系。
兩人又各有一位影響後世極深的首座弟子:南嶽懷讓傳法馬祖道一,青原行思傳法石頭希遷,
有意思的是,馬祖弘法處卻換到了江西,石頭則反而到了湖南。
這兩人在當時並稱二大士,「天下禪子,憧憧往來於二大士之門」。後
世禪門行腳鍛鍊,謂之「走江湖」,即因於這「天下禪子,不入於江,即入於湖」之故。

而何其有幸,此四人中,三人又與瀟湘之南嶽有關,兩人則直接在此領眾。

南嶽懷讓以南嶽冠名,即因駐錫於此,在這,他留下了禪宗「磨磚成鏡」的千古公案:
開元中有沙門道一,在衡嶽山常習作禪。師知是法器,往問曰:「大德坐禪圖什麼?」曰:「圖作佛。」
師乃取一磚,於彼庵前石上磨。一曰:「磨作什麼?」 師曰:「磨作鏡。」
一曰:「磨磚豈得成鏡邪?」師曰:「磨磚既不成鏡,坐禪豈得成佛?」

這公案常被引為禪宗不重坐,甚至不坐的引證。其實不然,坐禪,在禪家是必要的基本功,
只有極致專以「看話」修行的不以坐為底,而在默照禪,這坐,更乃「基本功就是究竟法」,
所以日本曹洞宗開祖希玄道元乃將自宗家風直言為「只管打坐」。

南嶽的「磨磚不能成鏡,坐禪豈得成佛」,內中訊息極多,
但拈提之一,是指徒坐並無法究竟,能破知見之執方是悟道關鍵。

本來,修行就在「化抽象的哲理為具體的證悟」,行是根本,可宗門卻標「但說子眼正,不貴子行履」,
正因知見不明,就盲修瞎練,愈行愈偏,所以祖師應緣,機鋒問答、公案提撕,都在斷學人之偏,啟其正見,洵至開悟。
正所謂「理須頓悟,乘悟併銷;事資漸修,因次第盡」,知見能正,修既不入歧途,究竟之覺乃只是時間之事。

說理須頓悟,許多人以為﹕「悟」,必然是生命一剎那的幡然一轉,其實不然。
悟,有開關截然,「千年闇室,一燈即明」者,亦有漸次明亮,如以無間斷旋鈕開燈者。
所謂頓,其實在指學人不可能從思慮計較此差別法中得悟,它必須是放下、是轉、是躍入的,
而此放下、此轉、此躍入,可蓄勢既久,一躍到位,亦可雖無大躍,卻持續轉身者。

幡然大悟,臨濟禪最是如此,也依此以峻烈之姿將學人逼至絕路,令其「懸崖撒手,絕後再蘇」,
在此,他主要的手段是機鋒轉語、公案話頭,打坐固是必要的基本功,卻並不那麼核心。

南嶽懷讓的宗風不似後來臨濟祖師的峻烈,但原點既清楚而截然,所以不許馬祖之坐。
他那善巧可直逼黃龍的一問,既將馬祖拉出,由之更開禪家吞吐開闔的一脈。
馬祖後,南泉普願、黃檗希運皆涵蓋乾坤,臨濟義玄更立臨濟一宗,主宰中國禪風千餘年。

正因如此,磨?成鏡的公案既發生在南嶽,南嶽在禪宗史就有其一定之地位。
但此事究屬禪門大興之先河,真要談衡山之為宗門重鎮,關鍵更在石頭希遷。

不同於馬祖的開闔禪風,石頭機關不露。史稱他的禪風叫「石頭路滑」。

「石頭路滑」,指希遷的宗風針劄不入。它的重要弟子藥山惟儼曾問他「南方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之意,他答道﹕

恁麼也不得,不恁麼也不得,恁麼不恁麼總不得,子作麼生?

這意思是,既然開口便錯,動念即乖,學人你又如何安置己心,應對外緣?
在此,石頭用的是「遮」法,遮住學人一切的起心動念,對此,一直還在起心動念的藥山,只能「罔措」。

但同一問,馬祖道一卻是這樣的回答:

我有時教伊揚眉瞬目,有時不教伊揚眉瞬目,有時揚眉瞬目者是,有時揚眉瞬目者不是。

馬祖用的是「開」法。不似希遷般遮一切妄念以讓你契入本心,他開與物之緣而應機,
所以藥山「於言下契悟」,並感嘆自己「在石頭處,如蚊子上鐵牛」。

這種宗風的機關不露,實修上就特別重視默照的坐禪法門。坐禪,在藥山惟儼得到關鍵的拈提﹕
它不是大乘諸宗的繫心一緣,以定生慧,是要學人直契那「言語動用沒交涉」的「非思量」之境。

「非思量」,是生命入於全然直觀之地,這直觀,使你體得萬物一體,在此,也才會得本自具足。
而因這一體、具足,看來寂然的默照之境,乃就有著獨坐大雄的內在氣概。這氣概,讓石頭吟出了曠世名句:

寧可永劫受沉淪,不從諸聖求解脫。

而綿密的宗風則使它系下開出了曹洞、雲門、法眼三宗,前期的禪宗它固五家得其三。
後來曹臨分領天下,曹洞之勢固無以頡頏臨濟,卻是使後世宗門不致率爾即入文字禪、口頭禪之弊的大功臣。

所以說,南嶽衡山之能在南禪有其不移之地位,關鍵更在石頭希遷。
但與石頭並稱二大士,常互薦弟子,開闔宗風更奪世人眼目的馬祖道一,
若沒在此得南嶽懷讓那「磨磚既不成鏡,坐禪豈得成佛」的一喝,是否能自此殺活同時,
且下開臨濟、?仰二脈,恐怕也還可有其一問。

於是,自曹溪六祖後,「一花開五葉」的宗門,其五葉竟皆與衡山有直接關聯,
而「坐禪豈得成佛」與標舉「只管打坐」如此對坐禪的方便與究竟有完全不同拈提的法門,更也同時出現於此。
於是,身為禪子,你何只須訪初祖達磨的少林、二祖慧可的司空山、三祖僧燦的皖山、四祖道信五祖弘忍的黃梅、
六祖慧能的曹溪,也還得來懷讓、馬祖、希遷的衡山一訪才是。


(圖一,磨鏡石下有中國聯通之置入商標。〉


來訪,要看的是南台寺與磨鏡台。前者是石頭希遷的駐錫地,後者則係後世就其事約略得其址者。

南台寺目前是個石造的純樸小寺院。這純樸,如寺外有菜園農圃,恰就是平實的農禪道場,
若無,也可以是清淨自持的修行之地,可惜,目前的空間擺設就只是大廟的微縮,
空間既仄,香煙寥落,乃就是法脈已衰的景象。

原來,「寺之東有石,狀如台,乃結庵其上」,讓希遷號稱石頭和尚的大石,已大部被掩沒,
於是空有寺名,卻難起禪子之思。

南台寺如此,磨鏡台又如何?

磨鏡台真否是台?燈錄並無明言,懷讓當年是「取一磚,於彼庵前石上磨」,置磚之石原不須大,
台,更可以就是泛稱,將傳說處泛稱為磨鏡台原無不可,但台址後世亦難確定。
今天的磨鏡台在懷讓墓旁,除後世所立山門外,今又另置一石記之,但都只能供後人稍一想像而已。
可即便如此,石上「磨鏡台」三字下之基座,卻竟就是大陸時興的冠名演出--
中國聯通及其商標,一下就讓僅有的情思蕩然無存。

核心的祖庭如此,其他呢?

說其他,當然就不止在寺院看,南嶽屬五嶽之一,有其祭天封禪的位階,而以其山勢,得南嶽之名誠當之無愧。
它未若古南嶽天柱山險,但與周遭山勢相比,卻更為高峻開闊,也許正因如此,又地處更南,乃能從天柱襲得南嶽之名。

然而,高聳開闊並不就能成其為嶽,嶽,還得有靈秀之氣。雲峰文悅〈送文禪者〉詩如此寫道﹕


  禪人別我訪南宗,
  吳楚山川去幾重;
  莫謂臨歧無可贈,
  萬年松在祝融峰。


臨歧原無須相贈,因自有祝融峰上之萬年松可與禪人相伴。
文悅的萬年松指的固是宗門典型,但若峰上無松,亦難有此語,而既有萬年之松,自必松滿群山,方克至此!

的確,衡山的馬尾松確有其姿,南台寺旁的松就較寺更有道氣,磨鏡台旁的數棵更是挺拔秀偉,
登祝融道上亦有一處可見當年氣象,但餘者皆無奇,與古南嶽天柱山相去甚遠,是真辜負了南嶽之名。

這般景象,可想見是來自人為的濫墾,而會如此,則因已喪失人文!

南嶽號稱三教一家,但如今山下的南嶽大帝廟卻只具外相,廟內的法相不只缺莊嚴,
每天數以噸計的紙灰映現的也只是雜沓繁囂的世間慾望。

這樣的雜沓煩囂讓我想起了長沙。

長沙是何等之地!多少詩文都提到了長沙,它總予人人文薈萃之感,四大書院中的嶽麓書院不就正在長沙!

但如今的長沙呢?抗戰時一場算來陰差陽錯,為阻擋日軍而人為的大火,連綿數日,竟將此古城毀之殆盡。
平地起高樓的新長沙,歷史意象已極薄弱,快速發展更使它成為大陸諸大城中綠化最差者。
缺乏人文的結果,在長沙步行街上,我們乃常能看到不少時髦的青少年,燒烤吃完,就將紙袋、烤串隨手往地上一扔的景象。


(圖二,登祝融峰道上之古松,勁拔蒼鬱,可由之想見南嶽當年之道風。〉


這樣的城市樣貌、如此的南嶽景況,與我們文化意象中的瀟湘相距又是何等遙遠!

當然,瀟湘,不止在長沙、衡山,可瀟湘八景主體所在的洞庭湖,不也因圍湖造田而今不如昔嗎?
而如果再將瀟湘一詞擴及於湘、資、沅、澧四水,原來可以帶來另一文化寄託的鳳凰,如今不也是被觀光淹沒了嗎?
俗豔的霓虹燈、刺耳的鳥笛聲充斥於古城,原先因沈從文而有的情思一霎即盡掃而光。
即便奇景甲天下的張家界,少了那人文,雖號稱「武陵源」,在「聯谿難記曲,疊嶂不知重」的山水中,
當地人所訴求的竟也就只是「阿凡達」了。

這種種都說明現實的瀟湘離人文的瀟湘甚遠,但說遠,其實比我們想像的更遠。

原來,人文的瀟湘並不止是湘靈鼓瑟,只具女性美的瀟湘。
千古琴曲〈瀟湘水雲〉的解題寫作者郭楚望是,「每欲望九嶷,為瀟湘之雲所蔽,以寓倦倦之意也。
然水雲之為曲,有悠揚自得之趣,水光雲影之興;更有滿頭風雨,一簑江表,扁舟五湖之志。」
瀟湘的寄情亦可以是滿頭風雨,而〈岳陽樓記〉中,范仲淹所寫更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天下情懷。

在禪,瀟湘,且還不止是世間的。宗門興盛,何只在南嶽一地,郴州、泐潭等非大城之地,
唐宋時也都不乏大家,道出「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之句的是長沙景岑,
潭州有舉「寶鏡三昧」的雲巖曇晟,澧州有龍潭崇信、夾山善會等龍象。
所謂「天下禪子,盡入江湖」,南禪之盛原不在少林,也不在嶺南,卻有諸多氣象在瀟湘。

這樣的瀟湘不該只存在於歷史,湘資沅澧於今既依然以其天然之姿流淌著,
歷史中的瀟湘人文也就可以從其中再站立起來;
宗門燈錄於今既依然以其獨在之姿流傳著,瀟湘中的禪家風光也就可以在這春深季節裡重新召喚著有情。

只是,在千載流失還未得一轉的此時,相對於不勝清怨卻歸來的抒寫,
我這瀟湘等閒回,卻必然是有深深人不如雁之嘆的。



●2014/05/15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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