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開會,董事長忽然提出一個與議題無關的、號稱新概念的不太新的概念。
這概念就是「多做一點」。
他的意思大概是這樣:如果每個人除了自己份內的工作之外,能夠「多做一點」,比方想想還能不能做得更好?有沒有其他方向和可能性?上司有沒有遺漏或疏忽?同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就算在走廊上撿起一張紙屑也是好的。最忌自掃門前雪,把自己工作做好就對一切不聞不問,如果公司裡每個人都這樣,這家公司是沒有前途的。
說得真好不是嗎?難得說出這麼有「高度」的話,我簡直當場痛哭流涕,忍不住想山呼董事長萬歲!
當然這是開玩笑的,狗嘴就算吐得出象牙,也是贗品。聽起來很有道理很舒服甚至很激勵的話,有許多是不加思索地說,眾人不加思索地聽;只要稍加思索,毛病就來了。
我舉手發問:「請問董事長,你剛才說的那些事,所謂『多做一點』的事,是應該的嗎?」
董:「當然應該啊!我說話你都沒在聽,我不是說了,如果大家都只管自己..........」
我:「既然是應該的,那就是該做的事;既然是該做的事,不就是份內的事嗎?你說了半天,只不過在講『大家應該做好份內的事』罷了,哪有多一點少一點?」
董:「不是這樣。我說的是除了份內的事以外,要做更多。你都沒在聽耶!」
我:「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做份外之事?」
董:「你要這樣講也可以。」
我:「既然是該做的,為甚麼是『份外』?等於說這件事不屬於你該做的,但是你該做。有沒有矛盾?有沒有?」
董:「那你就不要管份內還是份外,反正看到甚麼事別管誰該做,去做就對了。我給你們說個例子,1998年美國西屋公司.......」
我:「請等一下,董事長,我的問題還沒解決。」
董:「你還有甚麼問題?」
我:「照你說的,不管份內份外,該做的事就去做,是這個意思嗎?」
董:「是啊。」
我:「所以我可以理解成,你應該做你應該做的事,是這樣嗎?」
董:「........呃.....」
我:「你也發現了吧?這話有說跟沒說一樣。你應該做你應該做的事,你正在吃你正在吃的飯,你想說你想說的話,我坐在屁股擺著的椅子上。」
董:「所以我是在講廢話囉?」
我:「豈敢。只是覺得應該做應該做的事,沒甚麼好說的。」
董:「為甚麼非要這麼在意應該還是不應該?你的字典裡難道只有應該跟不應該嗎?」
我:「我的字典還有很多字,例如好聽跟不好聽。莫非你說這個『多做一點』理論,只是好聽而已?我猜不是吧?董事長不是在指導我們『應該』如何工作嗎?」
董:「我只是告訴大家,怎樣讓公司變得更好。」
我:「所以你的意思是公司不該變得更好?」
董:「我沒這樣說唷。」
我:「那麼應該嗎?不該嗎?拿個主意啊董座。」
董:「公司當然應該更好。」
我:「既然公司『應該』更好,而你又說『多做一點』能讓公司變得更好,邏輯上不就等於說我們『應該』多做一點嗎?」
董:「所以呢?」
我:「應該做的事就去做,不應該做的事就別去做,哪裡有『多做一點』?多在哪?」
董:「.......散會!」
其實我不是故意找麻煩,只是很討厭這種不科學的、情感式的管理模式。
一台有效率的機器,每個零件一定有它確定的作用,剎車就只管剎車,油門只管油門。假如剎車有時候會變成油門,只因為剎車覺得油門不給力,會死人的。
公司乃至於社會上任何組織都一樣,最好分工明確,每個人把自己份內的事做到最好,整個組織的效率才能發揮。即使需要互相支援,也應該是在整體規畫下進行,例如成立跨部門的專案小組。不能你高興起來就去搞別人的事,把組織分工混亂了,還產生「多做一點」的成就感。
所謂情感式的管理,就是強調抽象的、主觀的「態度」、「精神」、「境界」之類的、很靠感覺的、無法完全清晰掌握的概念,用這種抽象的東西去管理。這是一種「機會主義」───如果恰好每個人都有默契,合得來,恰好補強了意外的缺失,恰巧每個人都在感動中發揮實力,這種方式似乎奏效了。然而,情況相反呢?有甚麼辦法可以控制每個人對於精神、態度這些抽象概念的理解與落實?
例如「廉潔」是公務人員必須奉行的準則。有個交通警察覺得刑事組很可疑,懷疑他們收黑錢,於是下班後去調查同事的銀行帳戶。在警匪片裡,這種熱血警察很振奮人心,但實際是行不通的。光靠熱血是沒用的。
有人說領導者以身作則,就能達到風行草偃之效。這只是把人類單純化,彷彿影響工作效能都沒其他因素,這些人每天只會看甚麼就學甚麼,而且前提是每個人還都有完全一樣的學習能力與理解力。
曾經有個例子,是說某家大公司生產的電子產品,設計端出了問題,品管沒發現,生產線沒發現,檢驗沒發現,包裝沒發現,一直到售貨現場,有個多事的年輕銷售員發現這個小瑕疵,於是緊急通知全國各門市停止銷售、下架。因為這個舉動,使得公司減少了幾百萬美金的損失。這個例子告訴大家,如果每個人只做分內之事,一旦發生錯誤將無法挽救。因此這個年輕銷售員的「精神」被大大地表揚。
這就是「機會主義」。因為這個「雞婆」碰巧幫了大忙,挽救了別人的大錯。但是仔細想想,如果這家公司真的每個人都這麼雞婆,動不動就有銷售員未經公司上層確認,就可以擅自把貨品下架;生產線動不動就去變更原設計;設計部門動不動干涉會計事務;會計人員動不動就親自搞行銷;行銷部門又去過問人事,這樣的公司能生存多久?
這就像有人生病亂吃草藥,偶爾治好病,就大大肯定吃草藥的益處。
優良的管理者,不會一天到晚談「精神」,他必須有能力將抽象的精神、態度等概念,具體設計成一項一項的制度。如果產品的瑕疵無人發現,那是一開始的工作設計規劃就有毛病,沒有設計出嚴密的偵錯機制,而不是大家自掃門前雪的問題。
又好比公務員的「廉潔」不只是一種精神,而是設計出各層級機關的「政風」、「廉政」單位、申訴和檢舉的管道、調查機制及其規範、明確的權責劃分與懲處。如果公務員的廉潔出了問題,一定是有人沒做好「份內」的工作,不是因為缺乏熱血警探。
設計良好的分工,然後各司其職,專心無騖,整體的效能自然能發揮到最高。以我們的身體為例,人體就是一個設計良好的機器,心臟不會去管消化、腸胃不會去管呼吸、皮膚不會去管思考,各器官各組織都自掃門前雪,卻能合作無間。假如像我們公司的董事長那樣,屁股「多做一點」去管大腦的工作,結果就是在會議中發表很不健康的言論。
可惜本公司沒有衛福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