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斜斜地滑進室內，從床的一角滑向瑟琳娜的臉龐。她醒了。

又是新的一天。

還能迎接幾個清晨呢？雖然無法確定，但是瑟琳娜很清楚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也許就是今天吧？

瑟琳娜已經八十七歲，依然敏感地察覺這個清晨與其他任何一個清晨都不一樣。她聽不見一絲聲響，沒有鳥叫聲，沒有風吹過白楊樹林的沙沙聲，總是發出規律電子音的儀器也沉默著。那儀器顯示她的心跳頻率，難道已經…………

她睜開眼，歪過頭去察看儀器，原來關機了。同時，她見到那個男人。

「日安，瑟琳娜。」

「你是………」

男人穿著奇裝異服，彷彿但丁筆下的貴族風貌，像是剛結束一場徹夜狂歡的化妝舞會。

但是瑟琳娜心裡明白，只有巴黎的化妝舞會才適合這麼打扮；在這兒，八月的聖路易斯島……

「不熱嗎？」瑟琳娜問。

男人露出清爽的微笑，向前微傾，然後握住瑟琳娜乾涸枯萎的手。

好冰涼。

「我是安東尼，特地前來拜訪妳。因為時候到了。」他的眼神依然溫柔而穩定，就像拜訪一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所以，你是天使？」

「我曾經是天使，現在不是了。」

「是………魔鬼？」

「如此美好的早晨，在美好的瑟琳娜面前，不會有魔鬼的立足之地。別說我，說說妳的事吧。」

「我一個老女人有甚麼可說的。」

「妳的家人呢？為甚麼一個人孤零零住在養老院？」

「我只有一個女兒，住在里約。她過得很幸福，我不願意打擾他們。」

「我知道，妳的女兒羅絲瑪莉，她有三個孩子，一男兩女，全都結婚生子。羅絲瑪莉的孫兒女，也就是妳的曾孫，有七人，其中四個也為人父母了。還算是枝葉繁茂。」

「查得很清楚嘛。他們都是我的好兒孫，經常寫信給我。你瞧………」

瑟琳娜微微指著不遠處的書桌，桌上一大疊信件。

「可是他們卻把妳一個人扔在這裡。會不會覺得寂寞？」

「不，是我自己要求住在這兒的。」

「需不需要寫封信通知他們呢？至少通知皮耶和芳婷，他們兩家人都在歐洲。」

「通知甚麼………喔！我懂了。」

「我可以幫妳代筆。」

「謝謝，不必麻煩了。活了八十幾個年頭，享盡了人世間的福份，如今我只想早點前往另一個世界。咱們上路吧！」

安東尼笑著說：「妳誤會了，瑟琳娜，我不是來帶妳走的。」

「不是嗎？」

「死亡並不是妳所想像的那樣，總之時候到了妳就會明白。我今次來，是想問問妳還有沒有甚麼未了的心願？」

「心願哪………可以再活兩百歲嗎？」

「哈哈，失去了青春年華，卻不曾失去妳的幽默感，很好。」

「說正格的，還真想不到有甚麼未完成的心願。我這一生阿，想要的不多，有個愛我的丈夫，孩子健健康康長大，無憂無慮，平平安安的。對女人來說，家庭不是最重要───而是唯一重要的。有個美滿幸福的家庭，就甚麼都滿足了；如果還想要些甚麼，是不是太貪心呢？」

「妳認為妳的丈夫───史登勞斯基先生───他愛妳嗎？」安東尼的話，似乎正在引導瑟琳娜去思考一些過去不怎麼深思的事。

可在這臨終的時刻，有必要想這麼多嗎？無論如何這都是另一個開始，該想的是未來。

「當然，從結婚那天一直到他過世，我知道他每一天都是愛我的。」瑟琳娜的語氣堅定。

「想不想知道史登勞斯基先生的說法？他臨終時我也問過這個問題。」

「哦？」

瑟琳娜睜大眼睛。莫非世界上每個人臨終前都見過安東尼？

「不，我只關心妳的事，和跟妳有關的人。史登勞斯基先生的說法幾乎和妳一模一樣，他愛得相當清楚啊！」

瑟琳娜露出一抹幸福的微笑。但也只是一抹，因為她很早就明白，丈夫對她的愛是一種責任，一種必須存在的東西。就像船桅上的風帆，丈夫的愛也是家庭的必需裝置。

安東尼笑著說：「我懂了，所以妳說『從結婚那天起』。結婚之前他沒有必要愛妳，你們不是因為相愛而結婚，而是結了婚所以必須相愛。」

「是的，如果不是必須相愛，如果沒有責任沒有負擔，那樣的愛只不過是激情罷了。」

「不深刻？」

「嗯。像一朵美麗的花，總會謝的。花開花謝，春去春來，都不需要特別在意。」

「妳這朵美麗的花，也即將謝了───真的毫無牽掛？」

瑟琳娜想了一會兒。安東尼靜靜地坐在一旁等待。時間似乎與他們無關。

「我在想………」

「甚麼願望都行。總有些小事吧？」

「是，的確是小事。我在想要選波士頓的楓糖蛋糕，還是比基尼好………」

安東尼不知從哪裡端出一只精緻的骨瓷碟子，碟子盛著美味的波士頓蛋糕，剛淋上晶瑩滑溜的楓糖。

「對對對，就是這個！和我記憶中那蛋糕一模一樣。嗯……嗯……吃起來味道似乎也是一樣。上次吃這蛋糕已是半世紀前了。」

「小菜一碟。至於比基尼甚麼的，就不是很清楚了。能說說嗎？」

「說到泳裝啊，我年輕的時候，女人家是很保守的。偶爾也會去海邊玩，穿的泳裝………你知道，及膝的短褲，上身也都得包住，還帶袖子的，頂多腰際露出一小截兒。」

「嗯，比基尼泳裝發明的時候，妳那時大約快四十歲了。」

「所以囉，我沒機會穿。後來在雜誌、電視上看見女孩兒們穿比基尼，真是好看啊！我常想，如果我年輕時也能穿比基尼，一定會非常好看。」

「原來如此。想穿一次比基尼嗎？」

「想。」

「那我們走吧！」

「去哪兒呢？」

「當然是海邊。穿比基尼泳裝，一定要有陽光、海灘，還有插著小洋傘的雞尾酒………」

「好好好，那你等我一會兒，我換件衣服。好久沒去沙灘走走了。」

從老人院走到海灘，大約一英哩。八月的聖路易斯島，風光明媚，陽光燦爛，一路上全是可可樹。瑟琳娜感覺自己年輕許多，不像個垂死的老婦。

一路上，瑟琳娜想起好多往事。她想起嫁給史登勞斯基的時候，那年才二十歲。記得婚禮是九月，整個七月和八月她都瘋狂地玩耍───以那時代稱得上的瘋狂。她知道再不玩就沒機會了。

那時候，有一個人，一個男人…………

記憶隨著腳步前進，漸漸甦醒。

他叫甚麼來著？是法蘭西斯？還是法蘭克？好像……或者是法布爾？

那人曾經深深的愛過我………瑟琳娜想起那人，也喚醒六十七年前的一段感情。那個八月天，她與他墜入了最美妙最夢幻的戀愛中。

………在海邊相遇、相識，在停泊岸上的小漁船底下，他以醉人的吻向她示愛。

夜幕低垂的沙灘，兩人緊緊擁抱繾綣，一起達到無法超越的快樂秘境！

想起來了。他臉龐的輪廓，他英挺的鼻梁，烏黑的大眼睛───全都突如其來地浮現腦海。

早該忘了，早該忘了的人兒…………

也許這就是迴光返照吧。

記得那天晚上，浪特別黑，他向她求婚，卻被她流淚拒絕。他必須成為被拒絕的一方，因為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拒絕另一方。

「對不起，我已經和別人訂婚了，下個月就要完婚。對不起！是我不好…………」

安東尼透視她的回憶。為此，他為瑟琳娜長長的嘆口氣。

「又能怎麼樣呢？」瑟琳娜聳聳肩。

「至少可以後悔一下。」安東尼回望她，眼神有一點點同情。

「不，絕不。我不可以後悔的。我的家庭，我的丈夫，孩子們，這些才是實實在在的寶物！如果後悔，難道這些寶物竟都是不該存在的？否定上帝賜給我這六十七年的幸福日子？這樣的話我說不出口。」

「瑟琳娜，妳不後悔這一生，是因為妳已經過了這樣的一生。既然不能改變這一切，乾脆讓它成為閃亮亮的寶物。妳是這麼想的吧？」

「也許吧。反正都要結束了，後不後悔有甚麼分別呢？」

「是有些不同的。畢竟妳後悔的不是這樣的六十七年，妳後悔的是當時沒有答應『他』。這就是差別。」

瑟琳娜的腳步突然有些不穩，安東尼迅速扶住她，讓她不至於跌跤。瞧瞧腳底的沙，原來已經來到海灘了；只因前方一排灌木叢遮蔽視線，還沒見著海。

「需要休息一下嗎？」

「不，扶我走一段吧。前面就是海灘了，我已經聞到濃濃的海水味！」

又走了一會兒，終於看見靛藍大海與滔滔白浪。他們肩並肩坐在濕漉漉的沙上，安東尼的華麗燙金長袍也任由海水浸溼。

「我真是累了，安東尼，我恐怕走不回去了。」

「妳休息吧，愛待多久都行，親愛的。不過，妳的願望還沒實現唷！」

安東尼手裡拿著幾條白色的細繩，遞在瑟琳娜面前。

「這是……？」

「妳的比基尼啊，不是想穿一次嗎？」

瑟琳娜接在手中，微笑著，像操弄傀儡似的提著泳裝繫繩。

「別玩了，穿上吧！」

「在這裡？」

瑟琳娜雖然已經是八十七歲的老婦，但要她在光天化日下換泳裝，可能還需要再活一百年。

「當然不是。我們去借個地方吧。」

「唷喝…………」

瑟琳娜費勁地起身，全身骨頭幾乎快要散了，但滿佈皺紋的表情卻像個興沖沖的孩子。

「哪兒呢？」

安東尼指著不遠處沙丘旁，有一間小屋，是賣熱狗可樂的，大大招牌上寫著「藍色的油」。

老闆的大鼻子下，蓄兩撇翹鬍子，頭上歪歪戴著海軍帽。背心扣子敞開，露出黝黑而雄壯的肌肉。

「日安。」

「日安！兩位。有甚麼可以為您服務？尤其是這位可愛的老嬤嬤。」

外型粗曠的老闆，意外的彬彬有禮。

安東尼說：「想向你借個房間，如果不是十分打擾的話。」

「嘩啦～～」老闆舉起雙手：「『藍色油』就這麼丁點大小，如同兩位看到的這樣；如果我有大邁爾的本領，想必會多變出幾個房間的。可是，我沒有，哈哈哈！」

「那麼可以請你移駕到外面嗎？」安東尼說。

「為甚麼呢？」

「因為你不會允許這樣高貴的女士，在陽光下的沙灘上換衣服。」

「原來這樣。快請進吧！這是本店莫大的榮幸！」

安東尼與翹鬍子老闆等了大約二十分鐘。兩人都在想是不是太久了？但想到這是瑟琳娜這輩子第一次穿比基尼泳裝，都覺得等再久也是應該的。

終於換好了。

瑟琳娜害羞地挪動步伐，慢慢出現在兩人面前…………

白色的比基尼泳裝下，被陽光閃耀著的白色珍珠…………安東尼與小店老闆，所有沙灘上的遊客，全都靜止，他們的呼吸全都被瑟琳娜的美麗所奪！

這不是八十七歲，而是二十歲的瑟琳娜。

「挺起胸膛！昂首闊步！瑟琳娜，好好展現你的美！」安東尼大喊。翹鬍子老闆感動得眼眶都濕了。

二十歲的瑟琳娜，身材曼妙，腳步輕盈，臉蛋依然羞紅。

「真是………好少布唷！」

「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穿比基尼的，妳瞧，大家都讚嘆著，好奇妳究竟是誰。他們想知道妳的名字，想知道妳的一切；如果妳願意，妳可以選擇與任何人共度一生。」

「我可以嗎？」

瑟琳娜抬起頭來，望著大海的方向。刺眼的陽光，讓海景變得模糊而閃爍不已。

有一個人踏著浪花朝她走過來。筆直地走來，步伐堅定，一直來到瑟琳娜面前。

棕色的短髮沾滿水珠，肩膀到腰間曲線是那樣的美好，而那雙烏黑的大眼睛………

是他！法蘭克。

終於又見面了。

「瑟琳娜！妳願意嫁給我嗎？」

他溫柔地牽著她的手。

為甚麼不答應呢？當年如果答應他，這一生，也許就沒有遺憾了。

她是個好女兒，好妻子，好媽媽，她是個好人。

可是她好累………

讓我再選擇一次吧！安東尼，我要讓一切美好到最高點！這一刻就夠了。

瑟琳娜望著法蘭克的雙眼，把這輩子所有的、經驗過的種種，全忘了。她笑著說───

「我願意！」

海灘上的人們已經沒了蹤影。

夕陽西斜。

安東尼低頭拾起一枚貝殼，收進袖子裡。

無人的沙灘上擺著一件比基尼泳裝。一隻小螃蟹從泳裝底下鑽出來，快速奔向浪潮。

安東尼大喊：「盡情奔跑吧！瑟琳娜…………」

不要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