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讀了一篇文章，說「行天宮禁香」與「一殯遷移」兩件事其實是同一件事，都是為「都更」鋪路。大意是都更需要當地居民同意，而行天宮附近的店家不配合，於是建商聯合行天宮，表面上為了環保，其實禁香的目的在減少香客，讓這些不配合的店家斷炊。遷一殯就更明白了，連解釋都不用解釋，想當然爾是為了炒那一大塊地皮。

合理，真的十分合理。

想像我是一個建商，一個奸詐又多金的建商，我一定想方設法剷除那些妨礙我的人。我會花很多錢收買行天宮的理事們，或者與他們分贓；我跟連家的關係好得很，能影響連勝文，讓他提出遷一殯這樣對我有利的政見。最厲害的是，我手下養了一幫成天想鬼點子的智囊，他們消息靈通、長袖善舞，甚至混進政府機關、地方派系、選舉團隊、宗教團體，讓我能隻手遮天！

別忘了，地球表面不是只有我一個建商，因此我還得打敗對手，排除其他建商插手這塊大餅，否則我做了這麼多豈不是肥水落入外人田？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做到了。

我真是太牛了！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這麼牛。然而社會大眾都相信，這麼牛逼的建商必然存在，即使不知道是誰。

沒別的，只因資本主義社會，所以必須存在牛逼的建商。

鎮定一下，聽我說個很簡單的道理，誰都懂────「合理」不等於「事實」。舉個小例子。

今天上班出門太晚，停好車就匆忙進辦公室，鑰匙卻插在車上。等到下班才發現車被偷了，哭哭。

合理嗎？相當合理，卻不是事實。事實是車子停了一整天，鑰匙插著一整天，卻沒人去拉一拉車門。

所謂「合理」，是指事情發生的概率相當高。但高概率的事件卻不是只有一種。沒上鎖的車被偷的機率是高的；一輛不起眼的車，沒人去注意它有沒有上鎖，概率也是高的；十分拉風的車吸引路人眼球，可這些路人當中恰好沒有竊賊，這概率也不算低；就算被竊賊注意到了，他卻另有計畫；或考慮不易脫手；或附近正好有警察巡邏；或者停車場有監視器........各式各樣的情況，只要概率不低，都可以成為合理的「說法」。

合理的說法可以有很多種，事實卻只有一個────不是被偷，就是沒被偷。

相信以上的說明沒人有意見，因為太簡單了。但是換個複雜的例子，許多人就忘記簡單的道理。

話說外星人曾經造訪地球，並協助地球人完成許多偉大工程，例如101大樓───不，101大樓是人類自己蓋的，我說的是埃及和馬雅的金字塔、復活節島和土耳其的巨石陣、黎巴嫩和古希臘的神廟等等。

合理嗎？他們會告訴你宇宙多麼浩瀚、行星多如海沙、智慧生物存在的概率有多高；然後他們會告訴你這些工程多麼神奇、技術多麼高超、古人多麼不可能完成。所以呢？說來說去就是為了強調一句話：「外星人造訪地球並且在地球上堆石頭，是合理的。」

只要你相信這說法是合理的，你就會很自然跳躍到「這是事實」。相反的，主張這不是事實的人，也很自然地努力列舉這些說法「不合理」之處，彷彿不合理之事就必然不會發生。

好在我們有正規教育，教我們判斷一個說法是不是事實，需要證據。外星人之所以不靠譜，不是因為不合理，而是沒證據，或者沒有足夠的證據。

然而一般人卻不是很重視證據。這有兩方面因素，首先是思維訓練不足，加上理智上的怠惰，畢竟判讀證據是很費腦力的。其次是心理上的、情感方面的因素────人類有尋求解釋的本能，任何現象只要能獲得解釋，心情就能夠安定，反之，則焦慮不安。

例如你三更半夜走在暗巷，看見一人形物體飄來飄去，害怕吧？害怕是因為你無法解釋。假設往前走幾步發現原來是有人半夜無聊出來晾衣服，立刻就放心了。又假設沒人晾衣服，沒有任何「合理」的解釋呢？你可能自己給自己一個解釋────撞鬼了！總之，無論如何你對這事兒必須有個解釋，一種難以抑制的、本能的衝動。

對人類來說，這個世界是太大太複雜了，能解釋的東西不多；在少數能解釋的事物中，有些又只有少數人才能理解。比方人類能不能解釋量子現象？能，但大多數人不能，大多數人連自己為甚麼拉肚子都解釋不了。

正因為解釋不了，而內在的本能又亟需解釋，很自然地就傾向「簡單解釋」。

例如一般人不明白911事件為何發生，要理解事情來龍去脈需要花費大量腦力；但是「邪惡的恐怖份子企圖打擊正義」好懂多了。又比方「如何才能擁有平安幸福的人生」是很難回答的問題，哲學博士自己都未必有答案；然而一般人只需要知道「心存善念、虔敬神明、知足常樂」就夠了。

正因為「簡單解釋」的本能傾向，「陰謀論」才有市場；面對複雜而混亂的世界，要想給出一個簡單易懂的答案────「背後的強大力量」是個好選擇。

宗教迷信的做法就是這樣，無論是上帝還是因果輪迴，都是「冥冥之中有隻看不見的大手操控一切」。中醫也是。為甚麼口腔潰爛呢？要老老實實解釋細菌或病毒感染或免疫系統的運作機制，還不如「上火」兩個字，五歲小孩都能懂；而背後的道理是貫穿宇宙萬物的陰陽五行，愛因斯坦到死還沒頭緒的大統一理論，中國人幾千年前就整明白了。陰謀論也是如此。

看過丹‧布朗小說的人都知道，故事裡總有個強大組織，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推動天衣無縫的計畫，控制許多人事物。「事情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是陰謀論者常用的引言，但他們卻兜售著比現實世界簡單很多的說法。簡單，卻合理，讓人覺得實情很可能就是那樣。

回到行天宮。

建商有沒有都更計畫？行天宮的禁香與都更有沒有關係？這些不是不能調查求證的。如果只是大老闆腦中的矮弟兒，或者與幾個核心幕僚討論過，外界當然難以得知。可是如果像陰謀論者說的那樣，已經在進行中了，那麼很難做到守口如瓶。

一個都更案牽涉到上百戶居民，只要建商稍微進行遊說就難免有人說出去。其次，民權東路黃金地段，想發財的建商肯定不只一家，要整合或排除都必須有些動作；有人有動作，就有可能走漏風聲。

此外，行天宮的理事們是否持有地皮？有多少？都更能帶來多少利潤？這也很容易調查。更關鍵的是，周邊商家不賣香改做其他生意，是不是利潤必然降低？是不是比都更的獲利更低？這些人會不會坐地起價、效法文林苑釘子戶？政府的態度又會如何？許多事情建商都必須精打細算，並不是想當然爾口袋有幾十億就肯定玩得了都更。

至於連勝文與都更的關聯性，就更容易調查了。

當然我不是說這些事情隨便查一查就能水落石出，而是強調發現事實靠的是調查，是證據，不是憑空猜想的陰謀論。這世上當然存在真正的陰謀，而且還不少────水門案有陰謀、西安事變有陰謀、拉法葉案有陰謀、冷戰時期國際政治更是充斥大大小小數不清的陰謀。但揭發陰謀絕不是靠提出一個「合理」的說法；絕大多數的陰謀論都是看似合理，卻永遠未經證實。例如「馬英九與北京密謀消滅台灣主權」就是典型的永遠沒證據卻永遠有一票人相信的陰謀論。

陰謀論還有個公式────絕對不要相信世界上有巧合，所有的事情背後都有脈絡可循，甚至都是為了某個相同的目的。

近代著名兒童心理學家尚‧皮亞傑（Jean Piaget）曾說，在兒童成長的某個階段，他的世界觀會有兩個基本點：一個是animism，也就是「萬物有靈」，認為每個物體都是活的。比方汽車之所以不走了，是因為它累了需要休息。更重要的是，東西有它自己的意願，比如「太陽在跟著我們走」。另一個是artificialis，就是「人為主義」。

小孩子認為一切現象都是出於某種目的，例如早晨雞鳴是為了叫我們起床；山那麼高是為了讓我們登高賞景；太陽下山是為了讓我們夜裡好眠。在兒童的世界觀裡根本就不存在「隨機現象」，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生物學家Lewis Wolpert有本書叫《The Unnatural Nature of Science》，他指出，想要擺脫童稚狀態進入科學時代，首先必須拋棄這個目的論，而科學正是對世界的運行給一套純機械的解釋機制。風怎麼吹，石頭怎麼落地，並不是它有個目的，背後有個甚麼偉大力量與想法，而是物理定律決定它這麼做。有些事情的發生純屬自然，不是因為誰「想讓」它發生。

科學家一般來說比較善長科學思維，但科學家也是人，腦子裡有時候也會冒出目的論。

曾經有個心理學的研究實驗，拿一百個句子讓受試者判斷正誤，其中有些句子是目的論的，例如「植物生產氧氣是為了讓動物呼吸」、「蛇的下顎與頭骨不相連是為了吞下更大的食物」等。普通人會把50%的題目答錯。而研究團隊找許多物理學家、化學家和地理學家也來做這個實驗，有趣的是，如果給他們足夠的考慮時間，科學家的答錯率只有（或者說「高達」，取決於你對科學家要求的嚴格程度）15%；但如果規定必須在3秒內做出判斷，科學家的答錯率就會上升到29%。這說明人類本能中的目的論心理傾向是多麼根深蒂固，連受過科學訓練的專家也在所難免。

基於這種目的論心理，人們特別傾向接受陰謀論，因為陰謀論總是告訴你這些那些，背後都有個龐大力量，懷著某種目的，而你看到的「表象」都是為了這個目的被「他們」操作出來的。

表面上是為了環保而禁香，表面上是為了居住正義而遷一殯，背地裡骨子裡是建商要都更牟利，然後政、商、教三合一，操弄媒體，愚弄市民，利慾薰心置優良傳統文化於不顧.........姑且不論事實是否如此，瞧這說法是不是很合理？很有感覺？既能滿足獵奇探秘的娛樂性，又能宣洩正義感。這就是為甚麼阿波羅計畫距今40年，居然還有37%的美國人不相信人類真的登陸月球，以至於到今天NASA還要持續公布登月的證據，而陰謀論者至今仍持續地堅定地相信這是美國政府自導自演的一場騙局。

如果說人類的科技文明相當於三十歲，那麼心理成熟度只有三歲；放下手中的香，只是放下奶嘴的第一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