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有一人家，很討厭，他們經常製造噪音，沒半點公德心與羞恥心。

這家人製造的噪音有許多種類，包括吵架咆哮、聊天嬉鬧、孩子哭、電視或卡拉OK、裝修、狗吠………等等。這些，都還能咬緊牙關忍過去，只因出現頻率不算太高。但另外有兩種就很下流了───打麻將與念經。

因為這兩件事他們天天幹。

念經又分為兩種，一種是老嫗親自念經，另一種是放錄音帶───錄音帶念經有配樂，所以我知道。兩種念經交互出現，估計是人工念累了就放錄音帶。

放錄音帶的音量過大，我可以理解為老嫗耳背，不大聲聽不清楚經文（假設她聽得懂），但自己念經為何要拿麥克風呢？有時從外面回家，打巷子口就聽見，是企圖超度整條街的鄰人嗎？我很想告訴她：我們還活著，你幫自己助念就行了。

天天念經按理說是虔心向佛的，但為何同時天天打麻將？打麻將與念佛不衝突嗎？

打麻將主要製造的噪音是洗牌。聲音畢竟不大，但總是深更半夜打牌，擾人清夢。有時候打牌還帶聊天，粗言穢語不忍卒聽，必須戴耳塞睡覺。

我認為，真正矛盾之事是很稀罕的，表面上矛盾的現象，其實都找得到統一的道理。拿信佛與打麻將來說，共通的理由是「逐利」───信佛的目的不在修心養性、了悟因果，而是追求現實的利益，例如升官發財健康長壽，跟打牌一樣，都是期待份外之利。

為了逐利，不惜毀滅鄰居的安寧，就這麼下流。

騎樓中央站著一位胖子。

騎樓不算窄，正常人兩、三個並肩通過不成問題。可這位胖子實在太胖，往中央一站，經過的人很難不碰上他。

胖子站在騎樓中央一動也不動，沉思呢。不要問我他在想甚麼，這樣巨大的胖子思考著只有胖子才會思考的問題，不到那個噸位的人難以揣測。

騎樓外停放汽車，無法繞道，我只好駐足在他右後方等待。由於頭顱過於巨大，以至於胖子的眼角餘光被側臉肥肉遮住，沒見到有人被阻擋；又或者陷入胖子才會沉思的心事中，渾然兩忘。

站在一大團肥肉背後，我甚至聞到他身上的「油味」。照理說，體內脂肪再怎麼豐富，人類的表皮也能阻隔氣味；因為皮膚組織是很嚴實的，防水、防油、防污染，即使沾到細菌或病毒也能隔絕在體外。否則擁抱情人等於擁抱一大包血袋，聞到的將不是她的髮香，而是血腥味。

因此我聞到的不是胖子體內的脂肪，而是自血管滲入汗液，然後揮發出來的油脂。油汗混合成溫暖潮濕又營養豐富的環境，細菌們快樂地生活；細菌分解的代謝物加上油脂本身的氣味，構成一幅驚悚的氣味風景，刺鼻忒甚。

我等了大約十秒，胖子依然文風不動。我試著咳兩聲，沒作用，只好輕輕說「請借過謝謝」。胖子嚇了一跳，大概他萬萬沒想到，大白天商店街門口的騎樓居然有行人要通過，以至於嚇出一個大迴轉，撞到店家門口的廣告立牌，然後重心不穩整個人跌進店內，壓垮堆積在一旁的促銷商品。

女店員急忙跑出來，大喊：「歡迎光臨！」

打著宗教招牌幹著傷天害理之事的人很多。我討厭一種辯詞：「宗教理念本身是好的，是人誤用了。」好像一句「誤用了」就把壞人與好東西切割開來。

這其實是把「誤用了」這三個字給誤用了。

每樣事物都有它的正常用法，也就是當人面對這樣事物時，自然而然地會想要這樣去用它。例如火車是給人搭乘的，你看見火車到站，自然而然地會想去乘坐它；設計和製造火車的人也是這麼預想的，所以他們努力把火車造得既安全又舒適，跑得又快。誰知道有人會拿腦袋去撞火車頭呢？拿腦袋撞火車，這才叫誤用，製造火車的人想不到有人會這麼幹，所以不去設計出軟車頭的火車。

搭乘火車是誤用火車嗎？照著自然而然的方式去用，照著設計者的設計方向去用，不算誤用。

伊斯蘭教要求信徒傳教至全世界；主張不信阿拉的都很邪惡，要下地獄；讚揚為真主奮戰的人；相信聖戰士死後能上天堂享用七十二個處女………產品設計就是如此，那些亂放炸彈、開飛機撞大樓、砍人頭的恐怖份子，怎能說是誤用？

佛教要人禮佛拜佛；積攢鉅款建大廟造大佛；相信神鬼乃至各種靈異現象，又強調修練神通、強調普渡消業、乃至於男女雙修之類的詭異法門，這豈不是明白昭示人可以不擇手段與代價換取福祉嗎？照著這種設計去詐財騙色，有誤用嗎？

有人說佛經上不是這麼寫的，佛陀的教訓不是這樣的。那個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般人開箱後會怎麼去用它。你一方面大談消災解厄、靈異奇聞，又花大錢建廟蓋塔；然後一方面又說那些不重要，講心靈講境界───這就像毒販在販毒的同時提醒毒蟲「請遵照醫師指示服用」。

甚麼叫自欺欺人？這就是自欺欺人。

房地產似乎是不錯的投資管道。媒體有時會報導某名人靠著投資房產賺大錢，稱讚他生財有道，訪問他的投資秘訣，令人不勝羨慕，彷彿這件事只涉及「錢」，不涉及道德。

我周遭也有很多人這樣做，認為資金活絡又不想投資高風險的工具，房地產是項好選擇。他們覺得不偷不搶，合法買賣賺取差價，沒甚麼不對。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他們都是取財有道的君子。

那麼買賣毒品軍火呢？開妓院賭場包娼庇賭呢？不也是投資嗎？這些勾當之所以邪惡，不只是因為違法，而是它的後果會殘害人群。即便是合法之事，只要害人都是不道德的。

物價的漲跌，應該取決於市場供需───只有十間房子卻有一百個人要買，價高者得是天經地義的。但是房子一直蓋，愈蓋愈多，房價卻一直上漲，這就不是供需問題了。

因為在「供」與「需」之間，夾著一堆投資客。你覺得你在這間房子的買賣上只賺三十萬，全台灣像你這樣的投資者如果有十萬人，真正要買房子住的人就得多付出三百億。投資客賺進這三百億，對社會有甚麼貢獻？這三百億進了建商口袋至少還能有一大部分用來蓋新房子；這三百億給台中市政府，能蓋出真正的捷運（不用停紅燈的捷運）；三百億給高雄，能翻新所有地下管線；給全台灣的窮孩子，大家都能天天吃早餐………

拿房地產當作投資工具，沒有貢獻，純粹吸血。這是台灣空屋率與房價居高不下的罪魁禍首，讓真正需要使用房子的人買不起房子。這種行為跟囤積民生用品的害蟲完全一樣，所以我討厭。

潑婦是一種很獨特的生物，只有在某些生態中存在。例如修道院、研究所、豎琴同好會之類的場合，不太容易發現；菜市場、醫院、公車、住宅區巷子口，就很容易取樣。

前些日子在公車上觀察到一隻潑婦。有個學生坐在博愛座，附近並沒有老人孕婦孩童，但是潑婦堅持要那位同學起來。她不斷強調不是她自己要坐，說自己體力多好，不像現在年輕人站一會兒就受不了，每天早晨去爬山甚麼的。我特別注意到，公車上並沒有誰準備給她頒獎。

學生起初不理睬她，讓潑婦十分光火，提高嗓門的輸出量；然後學生也火了，反唇說干你屁事之類的話，於是潑婦開始發射機關槍，以台語為子彈。

學生捱不住猛烈砲火，終於起身下車，也不知道是他原本要下車的站或者因為難堪而提早下車。然而潑婦不願意放過他，一直罵一直罵───並不是追下車罵，而是繼續站在車上自言自語地罵，所以我也不確定她是不放過那學生還是不肯放過其他乘客。

罵人是一項藝術，罵得好甚至可以賣門票讓人觀賞。美國許多「棟篤秀」藝人靠罵人賺大錢。但市面上的潑婦很少罵得好，大多像壞掉的唱機不斷跳針，言詞低俗，內容空洞貧乏，節操掉一地而不自知。

女性天生是比較溫柔的，從小被教養出優雅氣質，長大後也能體認到溫柔的力量與優勢。然而超過某個歲數，或者身處某種環境，溫柔的優勢漸漸消失了，潑辣的益處倒漸漸顯露，於是生物體朝著利於適應環境的方式發展，而後發展為潑婦。

有這樣一個實例。店門口被人停了一輛車，阻礙客人進出；停車的傢伙肩膀手臂上一大片刺青，露出「我不好惹」的嘴臉。店內男性員工沒一個敢吱聲，只有一女同事跑出去嚷嚷。

「請把車開走！不要妨礙我們做生意。」

「馬路是妳家的喔！林北愛停哪就停哪，不爽嗎？」

「到時候車子被刮你就不要哭！」

「幹！有種刮車給我試試看。」

「哼哼，安怎，你以為有刺青就是老大，想打人嗎？你打呀你打呀！好膽就給林祖罵打看賣！」

刺青男接著罵了一堆髒話，然後乖乖把車開走了。潑婦十分愜意，男同事稱讚不已。

誰都怕捱揍，如果出去吵架的是男性，很可能演變為暴力事件；但潑婦仗著一般人不敢打女人，就可以恣意叫囂。

這就是優勢。

她年輕貌美的時候，也許可以撒嬌：「葛格，人家這樣沒辦法做生意，幫幫忙嘛！」就像新鮮的絲瓜能入菜，老了可以拿來刷鍋底，各有優勢。

我最討厭的就是黑社會，尤其討厭倚老賣老的黑社會。

小時候看香港的黑幫電影，常有一類台詞：「現在的年輕人太不像話了，為了………不顧江湖道義，沒大沒小沒義氣，不像我們當年…………」

我說的小時候距今也有好幾十年了，前陣子的夜店殺警案，又有所謂黑社會人士發出這種感嘆。我就奇怪，現在感嘆的黑社會人士，幾十年前不也是年輕氣盛的小伙子，也是不守江湖規矩、沒義氣的雜碎？

難道說，每一代黑社會都是年輕時不守江湖規矩，然後愈老愈守規矩？自動優質起來，是這樣嗎？

顯然是放屁。

雜碎終究是雜碎，小雜碎年紀大了就成為老雜碎，那種感嘆只是一種事不關己的風涼話罷了。說甚麼殺警察是大忌、混黑道的也要講道義、有些事無論如何不能幹、有些事會被同道中人看不起………好像在念電影台詞似的，彷彿現實世界的黑社會就像劉德華、鄭伊健、艾爾帕西諾演得那麼浪漫那麼迷人。

年輕力盛時就打架砍人，錢賺多了就買通官府、擦脂抹粉───說穿了，都是人渣。憑藉暴力壓迫別人、組織團夥坑矇拐騙、耍無賴、製造恐懼，這不是人渣是甚麼？哪來的浪漫情懷？哪來的俠義？

作為一個黑道人士，最低的知恥限度就是閉嘴，還好意思跳出來講誰殺警察誰壞了規矩，彷彿黑道也有好壞之分，簡直無恥。

警察也莫名其妙，為了逼黑道交人還談條件。難道他們把凶手交出來，以後就可以安心營業？好個警民合作皆大歡喜，完全是一鍋混帳東西！

討厭的東西，很多很多；喜歡的，很少很少，而且喜歡的東西容易消失，格外珍貴。

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為了讓我喜歡而存在的。宇宙很大，適合人類生存的區域只有薄薄一片地表的一小部分而已。如果宇宙是一隻大象，那麼人類生活的空間比大象的一根腿毛尖兒上的一隻跳蚤身上的細菌的細胞壁，還小。

以數字表示，宇宙有1.29×10²⁶公尺，大約138億光年，而地球平均半徑6,372公里，可以寫作6.372×10⁶公尺。10²⁰倍看上去好像不多，其實是一百億乘以一百億的意思。

也許有人相信這麼大的宇宙，是上帝賜給人類的禮物，但我覺得大象不會在乎自己腿毛上的細菌多一隻少一隻。除了細菌自己以外，沒人在乎細菌。

沒人在乎細菌，細菌也不在乎大象，也不必在乎。

人類的世界比起宇宙已經夠渺小了，而我喜歡的事物在人類的世界中，又更加的渺小。除了自己喜歡的少少物件、一點點風景、幾個人兒，其他甚麼都不在乎。

噯！稍微探頭出去瞧一瞧，盡是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