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東東港每到四月中旬起,就由於黑鮪魚的迴游來到,開始熱鬧起來。 光復路到日式木橋這一帶,海鮮餐廳和料理店林立, 晚上點燃日式燈籠,東港就整個的亮起來了,絕對,是一名兒子如假包換的記憶布景。 這個兒子的家就在東港這條街上,開著一家小小的料理亭。 他是個兒子,其實更像是爸爸的學徒。 爸爸是傳統的日式男人,臉部的線條像是鋼刻的,永遠穿著廚師的日式服,在刺身台後面切著生魚片。 小學徒從小學放學後,就跟著爸爸學做生魚片,爸爸從不對他笑,每當他做錯了步驟,就寒著臉色喝斥。 兒子拿著刀順著魚肉的紋理再切一次,偷偷瞄著爸爸的反應。做對了,爸爸也不應聲,回頭切他自己手上那塊魚肉。 「刺身」是日文,他當然知道意思, 但每當他見到爸爸終日站在料理亭後孤獨的身影,有時候總覺得,「刺身」形容的是父子間就像長滿刺的關係。
爸爸對他的訓練非常嚴格,簡直到了虐待的地步, 媽媽是跟兒子說,爸爸年輕時吃過同樣的苦頭,才成為一名刺身師傅的。 兒子問道:「就因為爸爸吃過那麼多苦,所以做他的兒子也必須吃那麼多苦嗎?」 吃那麼多苦,只為了切一輩子的生魚片?
媽媽說:「就怕你吃了很多苦,也沒辦法學到你爸爸的獨門絕藝。」 那天的談話,始終讓兒子很受傷,爸爸在料理台上的喝斥愈來愈兇,他真想有天要離開東港,再也不碰生魚片。
東港的年度盛事就是初鮪,第一尾黑鮪魚的拍賣,隨後就有老饕爭先恐後上門,要嘗當季的第一口滋味。 年復一年,那種事情當然輪不到小小的料亭。 但有一年,標售到初鮪的老闆提著魚肉上門,「嘿,這塊黑鮪值得你嶄露一下刀流吧!」 爸爸嘴角一動,像武林高手遇到了寶劍,兒子從沒有看見過爸爸會有這樣的神情。
那天,全東港的人都來了,光復路上靜寂一片,屏住聲息,看一名刺身師傅展現畢生的手藝, 兒子挨在角落,看爸爸用手帕蒙上眼睛,輕聲地跟他說:「小刀拿過來。」 那把刀是兒子負責磨利的,他遞過時手不禁顫抖,爸爸拿著刀,拍拍他的手,說:「別緊張。」 他幾乎以為見到爸爸的微笑,隨即轉過兩道弧線,砧板上的黑鮪魚已切成片,大小均勻,紋路清楚。 那天,整條街都在為爸爸鼓掌叫好,那天,是這對父子的勝利。
那一刻,兒子終於知道媽媽在感歎什麼了, 他已決定留在料亭,在也許真的就屬於他的角落,繼續發著一個兒子的光熱。 ●2014/06/09 自由時報
背景音樂/Kitaro - Matsuri(喜多郎 - 祭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