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國中生活剛開始的時候,我在課堂上,不是發呆,就是打瞌睡找周公聊天。發呆,是因為無心求學,要不是九年國民義務教育,我已經是專職農夫。打瞌睡,是因為我每天凌晨四點半都得起床到豬舍餵豬,睡眠不足。
老師看我上課老是無精打采,經常罵我,但我不理他。
罵人,誰贏得了我老母?她可以每分鐘罵出一百二十個字,而且字字不重複。我被我老母罵習慣了,老師的罵根本不算什麼。
老師見我不受教,又不了解我的家庭狀況,氣到用藤條修理了我好幾次。但是這對我來說沒用。我天生就是不怕痛。每次我的屁股、手心被老師打到淤血、烏青,我就是不覺得痛。﹝註:痛,是神經感應後的反應;痛神經不發達自然不怕痛。﹞
記得有一次老師被我氣到抓狂發狠,叫我趴在講桌前,然後用藤條不停地狠抽我的屁股,同時罵:『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我算不清他總共打了多少下,只記得當時台下的同學看得目瞪口呆,也只記得他打到氣喘吁吁才住手。而我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櫻木川,難道你要一輩子像牛那樣種田嗎?』他無奈地看著我。
「是啊。」我點頭。
『你。』他氣得全身發抖。
「種田不好嗎?」我看了講台下的同學們一眼:「我們爸媽十個有八個是種田的。」
老師被我打敗了,但是沒有放棄;有天放學,他跟我一起回家做家庭訪問。我們走進家門後,我老母跟他在客廳談話。我到房間換衣服。
『櫻木川在學校上課時老是發呆和打瞌睡,這樣下去不行。』
『哦。』
『他智力測驗出來的智商有133,全校最高,是塊讀書的料。』
『哦。』
『身為家長應該要督促他好好讀書,上課不要發呆、打瞌睡。』
『哦。』
我老母「哦」了三聲後,提高分貝,對房間裡面的我說:
『櫻木,昨天叫你看豬舍的豬菜夠不夠,看了沒?』
「看了,豬菜還夠,但是飼料只夠三天,要再買。」
『你趕緊打電話給飼料行叫飼料。』
「我已經打了,待會送過來。」
『對了,老師來家裡,你不出來,躲在房間裡面做什麼?』
「我在換衣服,待會要去田裡巡田水。」
『好啦,這卡重要,你快去。』
然後我老母才又對我老師說:
『老師啊,歹勢,咱講到那裡?』
『講到要叫櫻木川好好讀書。』老師已經開始茫然。
『對啦,講到讀冊的代誌。』我老母笑著說。然後,她接著又問:『啊,歹勢啦,請問一下;好好讀冊,還凍按怎?』
『以後吃頭路卡輕鬆。』老師語氣無力地說。
『你的意思是叫阮家櫻木不要種田?』我老母聲音的分貝提高了。
『是啦,可以不用種田,儘量不要種田。』老師說。
『你哩講什麼梟話,』我老母大吼。『阮櫻木不種田,阮家三甲田要叫誰種?』
老師以為我老母接下來會打他,嚇得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老母意識到這樣大聲跟老師說話沒禮貌,連忙改口說:
『老師,歹勢,我剛才沒有惡意,鄉村人講話卡直。不要見怪。』
『不會…不會……』老師驚魂未定地說。
『對啦,老師,我再問一下。你剛講的智商是啥?』
『就是頭殼有巧、沒巧。』
『你說櫻木智商133分,全校最高,』我老母笑嘻嘻地說:『意思是說,他的頭殼全校最巧,是不是?』
『是啦,是啦。』
『我就知,阮櫻木有巧,叫他種田、飼豬、看果子園,攏嘛講一次就會,不必講第二次。他全校最巧,是出世來種田的啦,沒有錯啦,這絕對沒有錯啦。』
這時我換好衣服走出來,跟老師打過招呼,出門「巡田水」了。
老師用悲憐地眼神看著我。
經過那次家庭訪問後,老師已經不知道該怎樣勸我用功讀書了,但他還是做了最後的努力,隔天,他把我叫到走廊外。
『你用功讀書,』他語重心長地說:『可以考上好高中、好大學。知道嗎?』
我看著他。不說話。
『考上好高中、好大學,才不用種田,知道嗎?』
我繼續看著他。還是不說話。
『櫻木川,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他無奈地搖著頭。
我依然看著他。還是沒說話。我不是故意不說話,而是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
『櫻木川,』他氣急敗壞地說:『難道你打算一輩子都跟豬、狗、牛在一起嗎?』
「老師,種田人一定要跟豬、狗、牛在一起啊。」我終於開口。
我想,我的國中老師在那一刻一定跟孔子一樣。我的意思是,他在那一刻跟孔子有一樣的感慨,真正了解到什麼叫: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
第一次月考成績單發下來的那一天,惠美跟我在教室外走廊上。
『櫻木,你這樣不好吧,成績這麼差,只贏阿寶。』她說。
「那又如何,反正我畢業後要種田。」我說。
『你明明很聰明,可以讀書的,幹嘛要種田。』她歎著氣。
「其實種田也蠻好的啊,」我無所謂地說:「我現在上學前幫忙養豬,放學後幫忙田裡的事,我覺得不錯啊。」
『唉,你要我怎麼說才會懂。』
「呵呵,妳不用說,老師已經跟我說很多了。」
真的,那時候我認為自己國中畢業後一定會當農夫,家裡的農務又忙,上學對我來說是休息和娛樂,上課發呆、打瞌睡是一定要的。不然我去學校要做什麼?
幸好,這種上課發呆、打瞌睡的日子,在國中一年級上學期的第二次月考成績單發下來後結束了,否則現在的我,應該是個農夫,要是我現在真的是個農夫,在台灣今日農業經濟的徹底衰敗中,說不定我會成為那個被抓起來,在地方法院中一審被判七年六個月徒刑的「白米炸彈客」,而不是把白米炸彈客抓起來那種人。
※成長的變化真是難測,小時候怎樣也想不到長大後我會幹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