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半,咖啡店二樓靠窗座位,我細細品味著牙買加咖啡。窗外陰雨綿綿,為十一月帶來森森涼意。
沒多久約好的人出現了。週一上班日的上午,咖啡店二樓客人稀少,對方故意約在這樣的時間地點,應該要談不可告人之事吧?
比起上次見面,這人身上的脂肪似乎又增加不少,但身形依舊魁梧壯碩,老遠就聽見沉重的上樓聲。
「學長,好久不見。」我舉起手向他打招呼。
「嘿,不好意思,這種時候找你出來見面………實在有點事想跟你商量。」
他頻頻用手帕擦汗。飄雨的十一月,已經有些寒意,可見這人的脂肪率真的頗高。
他是我大學時代的學長,我們因為參加足球隊而相識。
想當年,法律系的學生只要成績還可以的,幾乎都在努力準備國家考試或者研究所。但這人的想法與眾不同,除了期中期末考前,平常是不讀書的,也不上課,把時間全都花在打工。
他認為,即使考上公職也不過月薪十來萬,當律師要賺到年收入超過兩三百萬也不是那麼容易。所以他專心苦練「生意經」,做生意賺錢才快。
他打工不像一般大學生,當家教或謄稿或服務生甚麼的。他在夜市賣過雞排,就是那種一個人搞定的小攤商,繳點權利金使用連鎖店的招牌。他還做過直銷,把淨水器賣給學校的教職員。他還與朋友合資開漫畫店,就開在學校後門的小巷子。每次踢完足球我們就聚在他店裡,喝免費的淡得像水的冰紅茶。
雖然都是些小生意,他迅速累積了許多經驗與訣竅。退伍後他開始認真創業,不到五年,原本向銀行貸款成立的一家小規模皮革廠,變成一千多員工的大公司,專營國外名牌服裝的代工代銷。
後來,他的事業愈做愈大,簡直吹氣球似的,到如今已成為身價十多億的大老闆。當年在法律系用功讀書的同學,有的當法官,有的當大學教授或名律師,但講到錢,沒有誰能與他比肩。
這次他約我見面,猜不到所為何事,但肯定不是借錢來著。這樣的人要是週轉不靈,找的也是大銀行大財閥,不會找我這種小上班族「商量」。
「找我商量甚麼事呢?我還頭一次見你這樣心神不寧呢!」等他的飲料上來後,我開門見山提問。
「這……其實是私事,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好……噯,這件事我思來想去,唯一能商量的也只有你了。」
被大老闆這麼一說,有點受寵若驚。他手下智囊無數,有甚麼「只能」找我商量的?所謂「私事」…………
「你見過我太太嗎?」他問。
原來私事是指家裡的事。
學長的太太我不曾見過面,但那女人在成為學長太太之前,我是認識的。我微微點頭。
「唷!瞧我這記性,你們以前是同學嘛!」
「畢業以後就不曾聯絡了。」
「我們結婚的時候沒請你來吃喜酒,別介意。」
果然是生意人,裝糊塗一流。事實上,學長的太太,是我大學時代的初戀情人。像所有熱血青春的戀情,愛得死去活來,然後船過水無痕。畢業後,在服兵役的期間分手,理由是她另結新歡,很單純。
許多年後才從老同學的口中得知,她嫁給學長升格為貴婦。也許因為我是舊情人所以沒發喜帖給我;又或者是身分太低,不配參加豪門夜宴。無論原因是甚麼我都無所謂,反正我對那個女人早就無感了。
「你還記得她嗎?記得她是怎樣的人嗎?」學長的語氣帶著試探性。
「太久了,畢業都十幾年了。」
其實我記得一清二楚。
當年的「她」是全校,不,對我來說她是全世界最棒的女孩───長相甜美、個性活潑大方,清純中帶著天然的性感,毫無造作,就像一顆半熟未熟的完美果實。
她一開口,沒有一句話不討人歡心;她一眼就看穿我所有的渴望,然後滿足我所有渴望。那時候青澀的我,也很容易滿足───只要跟她在一起,就覺得擁有她的一切,而且我就是她的一切。
這麼棒的女孩居然讓我追著,只是運氣好罷了。只因為大一的迎新活動,我恰巧跟她同一組;活動中有一項是攀爬學校附近的小山岩,在她失足滑落的那一刻我又恰好在她身邊。初戀的發生往往都是這麼簡單。
整整四年,我都是眾男同學忌妒的對象,其中也不乏橫刀者,但當時的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日後娶到她的居然是那位成天打工成績爆爛的學長。
學長仔細解讀我的表情,而他自己的表情則帶有一點苦味。他立刻解釋了這種苦味的由來。
「女神是吧?不只是你,全校男生一致公認的女神。坦白說,我原本只把你當作一個普通的學弟,球踢得還不錯,自從我知道你是女神的男朋友,才對你刮目相看。」
原來如此。那麼你把女神娶回家當老婆,我豈不是要把眼珠挖出來送給你?這話就不必說出口了。
「唉,誰知道呢,女神不是永恆的呀!女神的保鮮期大約也就是………三年吧。結婚三年後,這女人完全走樣,細節我就不多說,總之一整個大崩壞,而且持續崩壞。我實在羨慕你,你擁有她最完美的時期………馬的我卻撿你的爛攤子!」
哇塞!爛攤子這種詞都出來了,有點好奇我的初戀情人現下究竟變成啥模樣。不過學長今天約我密談的目的到底是甚麼?只是婚姻苦悶找學弟出來吐苦水?那應該約在週末的夜店喝一杯啊!難不成……他想把崩壞的太太讓給我?
這種幻想太不切實際了。
「結婚就是這樣。雖然我沒結婚,但這種事聽也聽多了。學長,你還是忍忍吧!」我拍拍他厚實的肩。啊,西裝料子真是高級!
「忍不了。以前還能忍,但自從認識Susie之後,我一秒鐘也不想再忍受了。」
這就豁然開朗了。
重點不是女神崩壞了沒,而是女神必須擺在廟裡的供桌上,你把她請回家就成了傢俱,誰會崇拜自己的傢俱呢?我買回家的IKEA頂多新三個月。
這時男人就會繼續在外面尋找新女神。好比容納正餐與甜點是兩個胃,正餐吃得再飽也吞得下餐後甜點。尤其是學長這樣的有錢男人,就算長五六個胃也不奇怪。
問題是,找我幹嘛呢?我早就不是執業律師了,何況真要打離婚官司,他請得起比我厲害三十倍的大律師。
「咱們兄弟一場,你坦白告訴我───要坦白喔!無論如何都不要顧忌,告訴我實話,我是真心想聽實話的………無論你怎麼回答我絕對絕對不會怪你。」
「太嚴肅了,學長,你到底要問啥呀?」
「我想知道的是,你對她,還有沒有一點眷戀?」
那雙濃眉大眼充滿真誠與感情,再沒有絲毫詭譎與試探,不知道的人從旁邊路過,會以為這是愛的告白。
「學長啊,」我也以真誠的口吻奉還:「過去都過去了,徹底過去了。如今我只希望你的婚姻幸福美滿,家庭和樂,有甚麼不愉快的你也必須堅持下去。你是她唯一的依靠,一輩子啊!」
學長看似滿意地躺回椅背,端起冷掉的咖啡喝他的第一口。我愈來愈弄不清楚了,莫非學長懷疑我跟他太太有甚麼曖昧?此行是來試探我的?真是這樣我也不怕,因為當年分手後,我和她確實未曾有任何聯絡。同學會她連一次都沒參加。
倒不是我輕易地忘掉她,而是沒有接觸的機會啊!這麼多年來,她當她的貴婦,我當我的上班族,我們是活在不同生態的不同物種。時間久了,任誰都會漸漸無感的。
然而被學長這麼一問,我確實有一絲心虛。假設,她現在立刻出現在我面前,要我再一次當她的男人,我真的會拒絕嗎?
想這種問題純粹浪費時間,好比印度實現男女平等一樣的不切實際。因此我以十二萬分的誠意向學長宣誓效忠,但依然不明白他這樣問的真意為何。
學長看出我的疑惑,微笑說明:
「剛才的問題和我的困境是有關連的。我的困境是,我無法離婚,卻又必須離婚;因為我必須和Susie在一起,一刻都無法等下去。Susie的好,怎麼說呢,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道;只要你見過Susie,只要你待在她身旁一分鐘,你就立刻明白我為甚麼非離婚不可。」
我不認識這位「壽司」小姐,但我充分瞭解學長此刻的心理狀態,兩個字,戀愛。人們總覺得年輕人的戀愛如火如荼,其實不然,真正威力強大足以在十分鐘內毀滅一整個王國的,都是這種中年人的戀愛。可能在一次性高潮中,讓上萬名員工失業,或者股價連續跌停一週之類的慘劇。
「我明白了,你必須離婚,可你又離不了婚。因為她不會答應,是吧?」
「不,她會答應的,只要我分一半財產給她。哥們,不是我看不起你,我的一半財產你可能需要不吃不喝賺三輩子。我怎能便宜那臭婆娘?」
「就當作你和Susie幸福後半輩子的代價?」
「是啊,凡事都有個價兒,但如果能用較低的價買到同樣的東西,才是聰明人幹的事。」
討論漸漸進入肌肉了。
「說大白話吧!學長,你究竟要我幫甚麼忙?」
學長再次身體前傾,我也湊近了聽;雖然咖啡店二樓只剩我們兩個,但我察覺到接下來的話不適合大聲講。
「我要你幫我殺了那婆娘。」
這一驚非同小可,差點碰翻了咖啡杯。
「學長你開玩笑的表情不要那麼認真好不好?」
「誰在跟你開玩笑。這麼做一舉三得;第一,我可以跟Susie長相廝守;其次,省下一半財產;其三,我半年前幫她買了鉅額保險,保費夭壽貴,就等著收割了。」
「好吧,既然你堅持把這笑話說下去,我就陪你說說。這一舉三得,都是學長你的所得,我精神上支持。但我為甚麼要在肉體上幫助你呢?」
「因為這第三得,是你的。我可以把保險金的一半分給你。」
「多少?」
「不多,一億的二分之一,五千萬。」
「哈哈哈,聽起來不錯嘛!」
「的確不錯,尤其以你現在的情況,我相信這是你無法拒絕的提議。」
心下一凜,原來學長已經調查清楚了才約我出來喝咖啡,有錢人果然不一樣。
「你投資股票房地產賠得很慘,挪用客戶的錢,挖東牆補西牆,勉強維持一個恐怖平衡。差不多的資料我都掌握了,你也不需要否認。啊,別誤會,我可不是在威脅你,即使你今天拒絕了,我也絕對不會去舉發你的。可是兄弟啊,你已經快不行了知道嗎,照我看頂多一個月,快的話兩週內就得東窗事發,到時候身敗名裂………」
「所以你不是在威脅我,只是趁虛而入?」我冷冷地說。
「趁虛而入有點難聽,不如叫我及時雨,我是在你渴死前夕降下的甘霖。我算過了,你只需要兩千萬就能度過難關,五千萬嘛,一整個大翻身唷!」
他舉起手掌翻了好幾下,用肢體語言鼓勵我。這是拿我當鹹魚了。
但他說的是事實,切中要害。
這些年我當膩了上班族,無論如何賣力總是高層坐享其成,辛苦幫公司賺來的錢永遠與薪水無關。我也嚮往學長那樣的生活,我也想自己創業當老闆。
但是沒有資金談何容易,靠每個月省下的薪水,得存一百年才夠。於是………
「你要她死,花幾百萬就能請到職業殺手,又何必花五千萬買我這個外行人?」
「你以為我沒想過?事情沒那麼簡單。我曾經透過許多管道試圖找殺手,不是存心來騙錢的,就是惹不起的恐怖人物;那種人一旦沾上邊,一輩子擺脫不了,後患無窮。再說透過關係找殺手,難保機密外洩。你就不一樣了,學弟。」
他一口喝完冷咖啡,眼神略帶微笑。是那種皮笑肉不笑,有點殘忍的意味。
「最美好的關係,就是彼此掌握對方的秘密,沒有背叛的問題。而且你想想,我和你之間沒有橋樑,沒有中間人,卻也沒有表面的牽連。我們之間的關聯一直停留在大學時代,之後沒有任何共同朋友,出了事也無跡可循。這樣才算安全至上。」
「就算如此,你憑甚麼相信我能夠勝任?我只是一介上班族………」
他舉手制止我往下說。
「我觀察你很久了,你的事我一清二楚。去年,你公司有一名會計失蹤,屍體到今年才沖上岸,應該說是屍塊吧。為甚麼屍體能保鮮這麼久而沒有爛光呢?據說是裝在化學工廠特製的密封桶內扔進海裡。可惜功虧一簣,那桶子被礁石撞裂,否則這秘密就能永遠沉在海底了。」
居然查到這個地步,我想我是無法拒絕他了。
「需要我再說說三年前那場車禍嗎?」
「不必了。」
「哈!所以說,我還需要請甚麼殺手嗎?對面不就坐著一位專業人士!」
「別說了。還是談談你打算怎麼處理尊夫人的事吧。」
「Good, very good!我今天傍晚六點左右會離家,前往南部一家溫泉渡假酒店,兩個月前就訂好房了。我太太今晚十二點過世的時候,我正在泡溫泉,有一大堆旅館人員當我的不在場證明。」
「尊夫人會在哪裡過世呢?」
「應該是在臥房吧,我猜。我猜今晚會有強盜侵入我家,發現家裡只有一個女人,於是殘忍地將她殺害,並且帶走床邊櫃左邊第二個抽屜裡的珠寶和現金。」
「可是強盜怎麼侵入住宅呢?你家裡的防盜設備應該很強大吧?」
「是很強大,但只要輸入密碼就全成了廢物,真糟糕。更糟糕的是,她睡前居然忘記按下設定開關了。」
「一個女人獨處,怎麼可能忘記?」
「嗯,確實不會忘記,除非她在我離家前,不知道被誰用麻繩綑綁起來,綁在床腳上,以至於事後警察只能推測一定是她睡前忘記設定保全。」
「沒設定的話,保全公司會知道吧?」
「是啊,否則哪會這麼巧,才一個晚上沒設定強盜就上門。肯定是保全公司的人通知強盜,內神通外鬼…………」
「又或許,尊夫人之所以沒設定保全,是因為她自殺了。她不知道為了甚麼事格外傷心,也許是因為丈夫外遇,又或者殺她的是初戀情人,誰知道。反正她太傷心了,用酒和著一整瓶安眠藥。對了,你太太的安眠藥通常放哪?」
「浴室化妝鏡後面。」
「嗯。雖然她沒有留下遺書,但警察很容易查到你的外遇───警方自己查到的比弄張假遺書更有說服力。」
「果然夠專業!」
「不過,左邊床邊櫃第二個抽屜裡的珠寶與現金,還是會不翼而飛,而且你會在出事後第一時間告訴警察這件事。」
「這樣不會很奇怪嗎?既然是自殺…………」
「這是買保險。警察如果相信女主人是自殺的,珠寶與現金消失種事有太多解釋,放在家裡的東西她可以拿去藏在任何地方。例如發現你外遇後,她開始囤積小金庫。」
「打算自殺的人會囤積小金庫嗎?」
「女人的心情變化是很劇烈的。囤積財寶是之前的理智決定,之後的自殺則是感情潰堤,激動的情緒一發不可收拾。說得通。」
「但這麼做的必要性是…………」
「以防萬一。萬一警察發現甚麼蛛絲馬跡,開始懷疑這是偽裝的自殺,朝他殺方向偵辦,那麼你當初告訴警察珠寶失蹤一事,就會讓警察認定是強盜殺人事件。強盜把人殺了還偽裝成自殺,非常可惡啊。」
「偽裝成強盜殺人再偽裝成自殺,雙重偽裝啊!太高了!」
「不,是三重偽裝。是丈夫殺妻偽裝成外人所殺,再偽裝成強盜殺人,再偽裝成自殺。想從末端查到你身上,難上加難。學長,你的五千萬不白花。」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辦事牢靠。我原先唯一擔心的是,你對她餘情未了,事到臨頭下不了手,所以才那樣問你。你應該不會這麼不專業吧?」
「放心,女人如衣服。沒有哪件衣服值五千萬。」
學長滿意地笑了。
離開咖啡店還不到中午十二點,陽光耀眼,但寒風一陣陣吹來,我不由得豎起衣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