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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other-誰來與我相愛
作者: Carol 日期: 2006.09.21  天氣:  心情:

在夢裏受傷,醒來還記得痛楚
●張曼娟

年輕的時候,我常常會作這樣的夢。

我獨自一個人穿越濃霧,既孤單又徬徨,但,我命令自己不可以哭,哭是沒有用的,必須要往前走。於是,我只好像個盲人那樣摸索著。我憂慮下一刻,就會被絆倒,會滑跤,這些事都是可能發生的。我可以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在安靜的空間裏,分外喧囂。然後,有一個人,安靜的來到我身邊,握住我的手,帶著我往前走,我看不清那人的模樣,甚至不能分辨是男人或是女人,但,我卻忽然安下心來,彷彿,我一直是在等著他的。

彷彿,我確認他能帶著我走出迷霧。我可以完全信賴他。

就在我完全卸下戒心的時刻,他忽然鬆開手,而我腳下出現一個大洞,我在瞬間墜落。急速地下墜,使我驚悚怵慄,猛然醒來。

有個朋友替我解夢,她說,這就是愛情的象徵喔。妳一個人在迷霧裏,就是在尋找愛情,等待愛情,而妳掉進一個大洞,表示妳很害怕在愛情裏受傷。

聽起來合情合理。可是,我並不是害怕在愛情裏受傷,我確實是掉進那個洞裏,絕望地往下墜落啊。我並且還清楚地記得,原來握住我的那隻手,倏地抽走的剎那,掌心裏那種冷颼颼的感覺。

在夢裏受傷,醒來還記得痛楚。

「在這個世界上,妳總會找到一個愛妳的男人,」少女時代,有個阿姨這樣對我說過。

那個阿姨結過兩次婚,又為愛情漂流國外,在二、三十年前,算是很另類的,絕不會是女性期望的理想典型。可是,已過中年的她,談到愛情這件事,眼中依然閃著亮光,依然全心全意的憧憬和相信。

我在少女時代,像竹竿一樣地抽長、飆高之後,體重卻完全沒有增加。因為高人一等,又因為像難民一樣的瘦弱,令我很自卑。阿姨安慰我:「青春期就像換毛的小雞,既不可愛,又不美麗,可是,換上了一身新的羽毛,那可就漂亮了。」我覺得我並不是換毛的小雞,我是換毛的小火雞,醜上加醜。

「你參加舞會的時候,麻煩請站著,千萬不要坐著。」有個學長不帶惡意的叮嚀過我,「你坐著看起來是個小個子,一站起來,我的天啊,真嚇人。所以,麻煩你還是站著,免得嚇到人。」我一直不喜歡參加舞會,因為怕嚇到人。

考進研究所的時候,教授和我們這些女生開玩笑:「你們有沒有男朋友啊?如果現在沒有,以後可就難囉。」那時候,我們可是熱血沸騰的求知女青年,這些恫嚇一點也起不了作用。二十出頭的我們,都以為愛情和學業是可以兼顧的。

「現在的男人,不是最喜歡跟女老師結婚的嗎?」我們彼此安慰,卻忽略了一件事,男人愛的是女教師,可不是女教授。

高學歷,使男人在婚戀市場上待價而沽,卻使女人「待嫁而枯」了。

「你只要說你念過研究所就可以了,千萬不要說你是博士,這種事不能提,會嚇到別人的。」我的同學,在好幾次的相親之前,都被如此耳提面命。一葉知秋,我不肯去參加相親活動,因為不想嚇到人。

「什麼樣的女人都能娶,就是不能娶女作家。」我聽過不只一次,有男人這樣被警告著。女作家天天暴露別人的隱私,又慣常把家務事拿出來做為創作題材,真是危險分子。

女作家是一種神祕的,難以理解的行業。她們平常過的都是怎樣的生活呢?「慾望城市」裏的女作家凱莉,結交了一群時尚好友,畫廊經理人、專業律師、權威公關,她們天天華服美鞋,出入於城內最時尚的俱樂部,隨時可以找到一夜情,處處有俊男圍繞。這大概是首度以女作家的生活和感情為題材的劇集,吸引全球無以計數的眼光和歆羨。

「你們這些女作家,一定有很多朋友吧?」「慾望城市」都是這樣演的。

「你們這些女作家,要參加很多不同的Party吧?」「慾望城市」看見的就是這樣。

「你們這些女作家,感情生活都很多采多姿吧?」看看凱莉的羅曼史,一筒衛生紙卷都寫不完。

我到香港的大學任教那一年,最大的挑戰不是百廢待舉的電腦設備,連有注音的鍵盤都找不到,而我除了學校的課程,還有那麼多要趕著繳交的稿子,沒有電腦,簡直無以維生。我們每個教授,都有一位研究生做為助理,我和我的研究生助理,每天都與電腦的軟體、鍵盤、印表機努力奮戰。然而,別的教授看見她,卻似笑非笑地問:「你每天忙著陪張老師去逛名店,買名牌吧?」

言下之意,這便是我這個女作家全部的生活內容了。

一直到這幾年,我去大陸為新書做宣傳,許多人對我的生活細節還是充滿好奇:「你寫稿的時候,會有些什麼怪癖嗎?」

怪癖?我很想符合他們的期望,可是,確實沒有什麼聳動的祕辛,與人分享。在寂靜的尷尬時刻,記者提起一位紅遍華人區三、四十年的暢銷女作家:「像她的怪癖啊,就是寫小說的時候,全身都要脫光,一絲不掛喔。」

一絲不掛?誰說她一絲不掛?誰看見她一絲不掛?

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張愛玲闖蕩上海,總是在服裝上標新立異的心情,反正你不作怪,別人也會當你是個妖怪。

檢視著自己的前半生,我看見三個最主要的不利因素:身高太高,學歷也高,還是一個暴露別人與自己隱私的女作家。當然,也看見一些次要的不利因素,像是不參加舞會;不願意相親,還常常搞自閉。

這樣的命運,並不是無法轉圜的,我也曾遇見過可能會有的改變。

一個男人帶著愛情來與我相遇,他向我保證在結婚之後,會給我過著安逸的生活,他是美國大學裏的教授,允諾我可以利用寒暑假四處旅行。

「我們可以搭火車遊歐洲,上午逛香榭大道,下午就去了白金漢宮……」我聽得著了迷。

他對我描述旅途中的奇遇,有一次,他在深夜裏開車開到瞌睡,便停下車來,好好睡了一覺。黎明時分他醒來,發現自己置身於整片草原,草原上開放著不知名的花卉,像一張畫布。而太陽緩緩從地平線昇起,點亮整張印象派色彩繽紛的油畫。我聽著,彷彿推開車窗,也看見了那幅震動人心的藝術品,激動不已。

「雖然你平常的生活會有點無聊,可是,到了放假就好啦。」男人這麼說。

「我一點也不無聊啊,我又要教書,又要寫作……」

「不不不。跟我結婚以後,你不用教書,也不需要寫作了。」

我的眼神頓時黯淡下來,心情降至冰點。

如果他需要的女人,既不是一個大學教師,也不是一個作家,為什麼要與我戀愛?他愛的到底是真實的我,還是一個他以為可以完全改變的女人?

我們為這件事溝通了好幾次,每次都只讓我們感覺更沮喪,「這個人不是我要的」,這感知愈來愈鮮明。於是,歐洲火車失去動力,印象派花海在陽光中融化了,我那最接近幸福的一次想望落空了。

「你的感情沒有著落,是因為你的名字,這名字令你成名,卻成為愛情的阻礙。」有個研究姓名學的朋友,很熱心地為我指點迷津,她建議我換一個名字,一個可以讓自己紅鸞星動的名字。

聽起來我的名字像是一個魔咒,只要我能像「神隱少女」一樣,遺忘自己的名字,就能遇見一個真命天子,獲得愛情與幸福。

不只是我要遺忘,遇見我的人也要被蒙在鼓裏才行,就像是古式婚禮,新郎並不知道拜天地的那個女人,到底是方臉還是圓臉?鬥雞眼或滿嘴蛀牙?等到正式成為夫妻了,掀起蓋頭的那個瞬間,一翻兩瞪眼,卻已經不能退貨了。

為什麼聽起來那麼像是一場騙局?既欺騙了別人,也欺騙了自己。

我究竟沒有更換自己的名字,也沒有放棄自己想要的生活。

就這樣,可能會有的改變,也讓我錯過了。

故事講到這裏,應該是一個挺悲哀的狀態了,可是,我發現自己的日子愈過愈快樂,生活愈來愈充實。

首先,我要感謝曾經與我相愛的人,他們不畏懼那些魔咒,也不企圖改變我,只是愛我。他們有足夠的自信,讓我可以保持自我。只要我願意,便可以穿上高跟鞋,甚至比他們還高。我不必隱藏自己是個博士,也不必假裝自己是小學老師,我不必維持浪漫形象,也不必刻意展現知性美。

只要做真實的自己,就可以了。

年輕時的夢境,那片迷霧森林,並沒有出現,在等待和尋找愛情的路途中,我有著充足的天光照射,可以把自己和前方,都看得很清楚。

我還要感謝與我分離的那些情人,很多人分手的原因,都是因為第三者的介入,但是,我和情人之間,卻是因為個性問題或價值觀差異難以為繼。

第三者介入的感情,充滿謊言、虛偽、背叛,而背叛又是人類最感痛苦的傷害。我和我的情人們,或許,曾經讓彼此失望,曾經淡漠以對,曾經用鋒利的言詞割傷對方,所幸,沒有背叛,也沒有因為背叛而說出的謊言。

夢境中,突然鬆開了手,讓我失速墜落的情節,迄今沒有發生過。「那麼,我們只能走到這裏了,真的沒辦法繼續往下走了。」常常,我和情人這樣心平氣和地商量著。我們都同意了,應該要鬆開彼此的手,於是,兩隻手鬆開來,讓風從其間流動而過。

我的掌心猶有餘溫,我的雙眼盈滿淚水。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美好得值得他人熱愛;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豐富得想傾盡所有去愛他人,而在更多的時候,我認為彼此相愛,是最奢侈貴重的幸福。
因為我有過這樣的幸福,我相信自己將再次擁有。



我喜歡張曼娟,特別是她柔軟的部分,
柔軟的給你一個微笑,
柔軟的給你雙手的溫度,
柔軟的,告訴你眼淚的含義。
不像琦君那樣的甜,
不像席慕容那樣的濃, 
她像天涼了,輕掩門扉的手,
細心、不驚擾的陪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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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06-09-21 21:05
她, 99歲,台北市,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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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06-09-21 08:59
他, 58歲,桃園市,教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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