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城市,有過兩百年的輝煌歷史,就積累了令人驚嘆的墓地文化。
看過伍迪艾倫拍攝的歐洲三部曲裡的「巴黎」,大概也就了解,對一個異國現代電影創作者而言,
他心目中巴黎的「奢華」,竟然是這樣多遊走在城市夜晚街道上遲遲不肯褪去的上一世紀的魂魄。
許多人從世界各個角落到墓地尋訪他們敬愛或眷戀的魂魄,其實,不是鬼魂不願消褪逝去,
是文化和美的記憶如此悠長纏綿,婉轉不去,遍布在城市各個角落吧。
墓地的樹木高大蓊鬱,是散步、沉思、靜坐的好地方。
微風吹拂,花葉的芳香裡,有不容易覺察的屍體在歲月裡慢慢腐爛的氣味,有驚悚,也有領悟。
有人坐在普魯斯特倒映著天空雲朵的黑色大理石墓邊讀《追憶似水年華》,
有人在皮亞芙(Edith Piaf)堆滿紅色玫瑰的墓前輕輕哼唱《玫瑰人生》裡的歌曲:
A Paris dans chaque faubourg
Le soleil de chaque journ│e
Fait en quelques destin│es
E clore un reve d'amour
每個清晨,陽光在樹隙間明滅閃耀,各人帶著各人的夢想走過。
城市的這個角落,仍然傳唱著皮亞芙沙啞、彷彿老唱片變形扭曲、荒腔走板卻懾人心魄的歌聲。
如果每天在墓地散步,與兩百年的鬼魂擦肩而過,不同的時代,不同生命形式的完成,
憂傷,或喜悅,意氣風發,或低鬱困頓,都已成為過去了。
一個墳塚挨著一個墳塚,毗鄰而居,彷彿仍然有他們小小的愛或者恨,
但是,因為都已成過去了,愛與恨,伴著淡淡花香與屍臭,隨風而逝,也都無足輕重了。
一個城市需要兩百年的愛與恨,才有了沉靜下來,懂得與鬼魂相處的寬容嗎?
2013年重回巴黎,又去了拉舍斯墓地。蕭邦的墓前總是堆滿花朵,皮亞芙也是,
被音樂、歌聲安慰過,一代一代,從世界各地走來的「粉絲」,靜靜獻上一朵花。
王爾德是英語文學的主流,他的童話集、戲劇,也以各種文字在世界上流傳,「粉絲」之多,難以想像。
原來石雕的墓碑,貼滿各種文字的小紙條,中文、韓文、阿拉伯文、德文、日文,
遊客們揪團,留下「臉書」,幾乎毀壞了墓石雕刻。
公墓管理者新想出來辦法,用壓克力透明板保護在墓碑外側,紙條就只好貼在壓克力板上,
加上一個一個嘴唇紅印,密密麻麻,滿到沒有空間了,
就清除一次,換上新的透明板,滿足很快就又要爆滿的鬼魂愛戀者的留言。
墓地居民的粉絲多寡,看墓前的花朵多少,就一目了然。
鄧肯的墓只是骨灰盒,不像獨立墓塚,夾在像公寓一樣的小方格中,不容易找到。
但還是有熱愛現代舞的死忠粉絲,在她的小方格前獻花留紙條,
也有人抱怨她背叛傳統芭蕾,為何還在墓前放芭蕾舞鞋,逝者已矣,生活中的人還在計較。
也許為了避開遊客的喧譁,假日時,我偏愛走去一些安靜的墓地,像莫蒂格里安尼,像羅蘭珊。
羅蘭珊的墓,安靜樸素,尤其在上個世紀七O年代,她像是一個被藝術史遺忘的畫家。
很少人談論她的創作,她的天真、單純、唯美、夢幻,好像也不適合現代美術學院喜好故作聳動誇大的論述主流,
倒是世紀初詩人阿波里奈爾迷戀她的美麗,六、七年的戀愛,留下了動人的詩句,
一次世界大戰前,他們一同走過的巷弄,他們牽手低迴的米哈波橋(Mirabeau),
他們傳奇浪漫的愛情,都因為詩句,成為城市的共同記憶,
多次躺在米哈波橋上,總聽到走過的孩子隨口朗誦那些留在法語教科書裡的句子:
Sous le pont Mirabeau coule la Seine
Et nos amours
Faut-il qu'il m'en souvienne
La joie venait toujours apr┄s la peine
塞納河流水湯湯,橋上的愛侶,手握手,眸光對望沉湎,歲月流逝,然而詩句流傳了下來,鐫刻在金屬橋欄上。
一個世代的美麗記憶,都還在橋上,活在一代一代走過的青年口中。
城市沒有傳奇,不會是偉大的城市,城市沒有記憶,不會懂生命存活的價值,
城市沒有愛,沒有詩句,沒有美,生活,日復一日,就只是粗鄙無意義的鬥爭。
美,看起來無關緊要,然而,或許在殘酷傷痛的現實中,美,正是生命最後唯一的救贖吧?
羅蘭珊,學院論述不關心她,她卻擁有20世紀最美麗的詩句。詩句往往比論述流傳久遠而且深廣。
我在羅蘭珊安靜無人的墓地旁,讀阿波里奈爾寫給她的詩。
戰爭還沒有發生,他們在美好的時代相遇。
美麗的青春,美麗的時代,美麗的城市,羅蘭珊陶醉著,她不會知道,戰爭要爆發,接下來,她要逃亡,
有殘酷的現實鋪天蓋地而來,有屠殺要來,有叛國的罪名要來。
現實如此粗鄙野蠻,她逃亡到西班牙,仍然畫著童話般天真美麗的故事,彷彿因為愛過、被愛過,她就相信:
唯有美,可以對抗粗鄙野蠻的現實。美,是最後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