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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黃昏的景致/吳敏顯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06.29　　天氣: 　心情:

　　黃昏的景致

　　文／吳敏顯

天色微茫，但還不到夜晚，打起精神睜大眼睛，總能夠辨別很多景致。
黃昏的景致還算是迷人，這是讓人稍稍覺得安慰的！.....

1

年代不同，流行話語也不一樣。
從前人們安慰上了年紀的人說，好酒沉甕底，夕陽無限好；
現代人比較直來直往，難免相互勸戒，老了就該認分，這已經是少年郎的天年了！
年輕朋友像主考官那樣問他，有臉書嗎？他總笑著回答，有！
你不妨近點兒瞧，除了抬頭紋、川字紋、魚尾紋、眼袋紋、法令紋，
你還能夠由其他溪河溝渠分支，突疣贅痣及老人斑中，讀出更詳實的篇章──
無論行草篆隸，新細明、標楷體、粗黑、中黑、細黑，或反白、中空、立體留影...樣樣皆俱，繁簡兼備。
至於賴不賴？他說，一個人既然害怕觸及非死不可，當然不敢隨便賴呀！
小時候被長輩視為一隻細猴子。
為什麼是細猴子？
大家不難想到，說的肯定是小說裡或戲台上那隻動輒七十二變的孫悟空，意思是誇讚這孩子腦袋聰明手腳靈巧。
他說，你猜錯了。
正確答案是，早年家裡窮且食指浩繁，導致營養不良，身材瘦小得弱不禁風，猶如齊天大聖拔根汗毛變出來的小嘍囉。
但不管如何，鄉下孩子畢竟有猴王可供追隨，四處戲耍胡鬧。
跳過水溝，爬下果樹讓主人拿根竹竿攆著跑，翻越圍牆逃課，泡在溪裡摸蜆，潛入戲台下偷看藝旦梳妝...
諸多劣跡不及備載。
多少年之後，細猴子變成老猴子，行動遲緩笨拙，坐到哪兒走到哪兒，差不多像塊滾不動的石頭。
想過馬路，看著開過來的汽車還在老遠，哪知道才走一半便得拔腿逃命。
這幾年大家作興罵官府，他也覺得被罵活該，既設置紅綠燈，怎麼讓它變成走馬燈，綠燈只眨眨眼，黃燈更迅如閃電。
無論騎腳踏車或徒步走在街上，都令他有種喝了點酒醺醺然，眼前一切都不太真實，很多事只好一半觀察一半猜測。
這輩子沒碰過毒品，不知道吸了毒是不是這般恍惚。
除了恍惚，腦袋裡肯定住著強大的反對黨反對派，成天跟自己唱反調。

2
大家都說，過去是白色恐怖年代。
他可是這些年才察覺隨時隨地有個人緊盯著他，跟隨在他身後惡作劇。
把他好不容易記住的事情抹個乾淨，把他剛鬆手的東西，偷偷地藏起來。
這個神偷，幾乎什麼都偷什麼都藏，偏不偷不藏他的年紀和滿臉皺紋。
最常演練的老戲碼，是偷走他必須戴在臉上的眼鏡，同時藏起原先還拿在手裡的書本。
部分表演招數，手法類似魔術師。例如，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口袋裡的鑰匙變不見了，
然後用什麼隔空移位手法，使那失去蹤影的鑰匙準確地插在門鎖或汽車的鎖孔上。
有時候在他鎖好門之後，才發覺車鑰匙沒帶身上。
重新打開門回屋裡四處搜尋，好不容易在換下的衣服堆摸到車鑰匙，重新關門上鎖，這回卻找不到門鑰匙。
呵，原來是一把換一把。
誰都不得不佩服這個偷兒精通魔法，咒語一念立刻偷天換日。
他想到應該帶隻筆和筆記本，方便隨時記下偷兒卑鄙技倆與小人行徑，
可等他進書房繞一圈出來，拿到手裡竟然是一本雜誌。
他已經剪掉提款卡，一怕詐騙集團，二怕自己忘了密碼。
開車進入市區，好不容易兜到停車位，竟然發現帶了銀行存摺，卻漏了印章；到醫院排隊掛號，找不到健保卡。
他想了想，那順道向攤販買點水果回家，即不算白跑一趟。挑好水果秤妥斤兩，渾身上下掏遍，卻只搜出幾枚銅板。
他喜歡背相機外出拍照，走大老遠的田間小路，啟動快門才發覺先前取出掃描的記憶卡，還插在書房電腦上。
告誡自己下回出門一定先檢查，結果老戲碼照舊重演。
某一天，車騎半途遇雨窩進書店，很高興翻到一本他年輕時喜歡的小說，買回家重溫舊夢不到幾天，
早年讀過的舊版本竟在書櫃裡朝他眨眼，舊版本以無數鉛字拼排的活字版印刷，
每個字跡觸摸起來凹凸有致，彷彿用了很大力氣在書頁摏鑿出來。
他告訴自己和朋友說，陳年老酒特有的香醇滋味，畢竟不同。
他習慣午後出門踩腳踏車，按例帶一壺水，方便途中解渴。
有幾次騎著騎著，中途想喝水竟找不到水壺，回到家瞧見那水壺像個盡忠職守的衛兵站在門口，嘻皮笑臉地望著他。
難得閒下來打開電視欣賞影片，嗯，運氣不錯，是部名片。
津津有味地看著看著，半個小時過去，五十分鐘過去，咦？這場景，這情節怎麼似曾相識。
孩子過來瞧了一眼，睨著他說，這不是前兩個星期才看過嗎？
恍神事兒層出不窮。買車票、買早點、買瓜果，人家說多少給多少，掏出鈔票隨人找。
回頭一路盤點，始終算不出個標準答案。
距離讀小學的歲月實在太遙遠，加減乘除早已還給老師，連伸出手掌數指頭都不靈光。
人到了某種年紀，老天爺總會給功課教人返老還童，吃藥要像小時候吃糖果，便是一樁。
這當然不是一粒兩粒一種兩種即可了事，簡直是大珠小珠落玉盤，每天的劑量串起來足夠當手環哩！
很多事兒打馬虎眼無妨，吃藥總得規矩。從藥局買回分格排列的備用藥盒。
透明塑膠盒上面，逐格印出星期幾或日期，將醫院領回來的藥丸，按類別數量分裝依序服用。
問題是，醫師在藥袋上註記花樣繁多，有晨起空腹吃的，早飯後一小時服用的，早晚各吃一次的，
按三餐後服用或三餐後外加睡前的，更有一次服用三種藥卻一粒半粒各自不同的。
分格藥盒碰到如此境況，只能跟他這個主人一塊兒乾瞪眼。
他常想，科技日新月異，對付老人記性，將來肯定有人發明一種貼紙和手環，
舉凡眼鏡、各種鑰匙、水壺、手機、相機、手表、健保卡、皮夾、各種證照...
一律貼上不同貼紙，想找哪樣東西，一壓手環按鍵，特定的貼紙立刻反射光芒並發出聲響。
當然重要關鍵是，任何人必須記得隨時把呼叫手環戴在手上，
就像原本長在身上的耳朵、鼻子或手指。再不濟事，就要去發明一種萬能晶片，直接植入身體了。
另一種說法指出，人老了丟了記性，正可以讓人忘掉積累一生的恩怨情仇，肯定是老天爺恩賜。
他認為，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沒什麼好怨嘆。
偏偏他這一輩子遇到的，不是貴人便是好人，有不少機會可以跟財富官職攀上關係，
庸碌一生肇因往往卡在自己鄉下人安分守己的個性，若進一步剖開檢視，症狀源於臨門缺乏鬥志，
甚至膽怯畏縮而自我放棄，根本說不上有何仇怨需要以失憶去止痛療傷。
他怨嘆的是，這回老天爺真的誤診，而且下錯藥了！

3
除開記性流失現象，他還發現藏在口腔裡那兩排帶點褐黃色齒列，竟然冒充白森森的陡峭冰山，
經常毫無預警崩塌陷落，逐步變成兩排銳利鋸齒，持鏡檢視會看到一隻鱷魚張大嘴巴衝向自己。
柔軟靈活的舌頭日漸遲鈍，往往閃躲不了凶猛陰狠的突襲，每天都像數度被穿刺而未及更新修補的標靶。
兩隻眼睛顯然向戲台上泣訴淒涼身世的苦旦學樣，動輒淚眼汪汪，
燈光太強如此，小說情節動人如此，聽人家講話也如此，必須不時掀開眼鏡架，伸出手指偷偷擦拭。
鼻孔更不設防，彷彿年久失修關不緊閘門的洩洪道，多少總要滲漏一些而未被查覺。
這情景有點兒返老還童，可孩子掛著鼻涕時，身旁有大人關照，
老人家鼻水來得突然，別人瞧在眼裡不便糾舉，恐怕等它滴溜溜的為自己的茶水或咖啡加料，還不自覺哩！
照說，氣力和記性該是一對孿生兄弟，一塊兒成長一塊兒老，偏有朋友老了還能使出大氣力，充當大聲公大聲婆。
大嗓門原因在重聽，自己聽不清楚對方說什麼，起了同理心，說起話來便聲嘶力歇而且不斷重複。
孩子送他兩顆海棉球，要他學手握鋼珠的武林高手。
可他雙手每根指頭，彷彿日夜操控懸絲傀儡的老師傅所有，指節鼓突腫脹。
睡到半夜會僵直抽痛，嘗試握緊拳頭，十個兄弟很難同心齊力，咯咯吵個不停。
手腳明明長在自己身上，他對它們卻莫可奈何。
要痠的時候就痠，要麻的時候就麻，要僵硬的時候就僵硬，毫不含糊。
從不問白天還是黑夜，倒是天氣暖和會比寒冷時好一些些。
說到這裡，他不得不感謝電腦的發明，時而僵硬或痛疼的手指無法持久握筆寫字，敲打鍵盤還算容易。
到了這種連自己都嫌棄的年紀，許多人不願意去想的，他心底非常明白，
也終於體悟什麼叫聽而不聞、視而不見，該算是一種福氣吧！
現代人一再強調要幸福哦！不知道是否包括這種情境？

4
一輩子愛讀愛寫，他每讀到喜歡的作品，總要設法找到作者年譜，
逐年查看與這位作者的同齡歲月，自己究竟讀過些什麼，寫過些什麼？
他看到，只活了四十三歲的莫泊桑，
卻在生命最後短短十幾年間，完成了三百多篇中篇短篇小說，三本遊記及六部長篇小說；
而活了五十一歲的巴爾扎克，從小酷愛讀書，將近三十歲才開始認真寫作，每天要喝五十杯濃咖啡提神，
果然在短短二十年間寫出九十部長短篇小說集，內容包括兩千多個人物。
而他在這兩位作家那樣的年歲，竟然沒能寫出什麼值得炫耀的文章，論質論量全都跳針，到處呈現空白。
這對一個比他們活得長久的人，實在非常難堪和沮喪。
多麼令人嫌棄的年紀呀！
他始終不了解，為什麼有人會高高興興地慶賀過了六十歲以後的生日，
而不擔心每過一個生日等於未來存活的日子又少掉了一年。
也有作家到了高齡還持續創作，《戰爭與和平》作者托爾斯泰二十三歲開始發表作品，
一輩子寫個不停，直到八十二歲病倒；享年八十七高齡的薩拉馬戈，不但勤於筆耕更是不斷翻新創作模式，
七十三歲寫的《盲目》及兩年後出版《所有的名字》，都被認為是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代表作；
至於四十八歲之前大多時間做工的赫拉巴爾，四十九歲才出第一本書，但在往後三十年則是馬不停蹄地寫作。
讀到這些寫作前輩年譜，他雖然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活那麼久，仍不免祈求上天多給點時間，
那麼他或許有機會寫出自己比較滿意的作品。
他從小聽過不少格言，說什麼鐵杵磨成繡花針，什麼戲棚底下站久就是你的，什麼有恆為成功之本，
成功背後站著名叫失敗的母親...，現在看來，不能說這些都在騙人，可要做到並不容易呀！
他心底盤算，縱使還剩若干年可供努力，他真能拿出一張不斷超越自己的成績單嗎？
要圓夢絕不單靠想像，怎不令他慌張？
許多聲音叫他要盡量放輕鬆，要淡定，全身神經與肌膚的反應，卻像是接到相反指令。
從白天掙扎到夜裡，大概得靠「入眠順」膠囊，勉強入睡。
於是，早上吞下降血脂藥丸「冠脂妥」，下午是照顧骨骼鈣片或「維骨力」，晚上則是「入眠順」。
至於其他諸多器官需要維修保養，全推給偶爾塞一粒的綜合維他命，
宛若學生時期的功課表，除非逃課，否則必須按表操課。

5
他非常清楚，自己已經和大多數年輕人分屬不同黨派了，開口說話動手做事，往往成了異類。
雖然，認識的朋友見到他總是說，那麼多年沒見，你模樣一點沒變，還是那麼年輕挺拔哩！
他心裡明白，這是對方的教養。
事實是，不管哪個老先生老太太，如果不刻意梳理裝扮，捆紮護腰撐直腰桿，再擺出派頭，跨大腳步虛張點架式，
而是以年歲給你的直白樣貌走在街頭逛進商場，肯定人人都當你是隱形人，甚至是令人嫌惡的路障。
他仔細想了想，為了不當隱形人不做路障，只好心甘情願地留家裡做在宅老人。
按時服藥，至少一時半刻還不至於被體力或疾病給宰了。
尤其整條巷子整片住宅區的年輕人壯年人，忙上學上班外加宴飲旅遊，
剩下自己這個居家宅老，在靜謐的天地間留守，再合適不過。
到了黃昏時刻，走出巷口或踩腳踏車出門，會發現群山在平原西側跟他爭相探頭，
盯著落日時而耀眼時而困頓地掙扎，最後滑落到群山背後。
天色微茫，但還不到夜晚，打起精神睜大眼睛，總能夠辨別很多景致。
黃昏的景致還算是迷人，這是讓人稍稍覺得安慰的！

●2014/06/29　聯合報

背景音樂/Joe Cocker - Ain't no sunsh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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