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八的江南,已是遍地奼紫嫣紅,黃河以北卻仍是一片蕭索;入夜後,依然寒意逼人。這時候縮在炕上被窩裡,最是舒服。
北方家家戶戶都得有炕。貧寒之家的炕,就一土窯子,上面夯平了,鋪些稻草粗布將就著;富人的炕則是磚造或石造,暖得又快又均勻。炕上頭先墊張蓆子,再添上褥子和毛毯子。要是官宦人家還得罩上一張絲床單,更添富貴氣象。
和尚邊加添柴火,邊回想這一生中見過最好的炕。他記得有一年師父帶他去山東嚴福寺參加法會,那禪房裡的炕真好!炕腳是金漆剛石,階台鋪鵝絨氈,炕蓆上層疊著文繡錦織………最了不起的是那炕一燒著,偌大的整間禪房一下子全都暖了,無論哪個角落都不受冷落。
算算那已是六十年前的往事了。偉大的嚴福寺早毀於戰亂,曾經的輝煌成為老人殘留的印象,茶飯後的唏噓。反倒和尚所在的小廟苟延殘喘至今。
和尚至今八十一歲了。年輕僧人一個個離開這苦寒貧瘠之地,奔向南方富庶的前程,如今還留在寺裡的只剩他一人。世道炎涼,出家人亦不能免俗。
二更時分,和尚添了柴火後又回到佛堂打禪。已經三月了,就算是關外荒漠也不至於冷成這樣,冷得十分詭奇。
尤其這一夜,冷得很不平靜。
和尚耳聽外界紛擾,照見心中明鏡,然而數十年禪定精修似乎在這一夜不起效用,漸漸滋生的想像難以抑制。狂風橫掃,猶似鬼哭神號,他想像整座山即將被狂風吹倒,捲入無間地獄。寒氣不斷透進佛堂,微弱的燭火也顫抖著,閉著眼都能感到撲面的幢幢鬼影。
和尚念了兩遍金剛經,決定回房睡覺。既不能定,就不要強為之定,執於禪修有時也是一種罣礙。
土炕已燒得暖呼呼。和尚歡喜,心想在這樣恐怖的夜晚,藏在被窩裡舒舒服服的睡到天亮,才是好修行啊!他迅速鑽入被窩,沒有多餘動作。然而就在躺平的一霎那,他的大腿碰觸一件異物;正直覺事情不妙,劇痛便自大腿傳到心窩。
原來是一條毒蛇。
蛇是冷血之物,冬眠而春覺。但偶爾因著突發情況,或其氣血運行紊亂而提早甦醒,未到春暖即出洞。甫出蛇洞,始察覺天寒依舊,惶惶間急覓溫暖處,可說是慌不擇路,連平常不敢闖入的人家也顧不得了,一頭鑽進暖融融的被窩裡。
那蛇在被窩裡睡得正香,忽然被和尚的大腿撞上,驚嚇之餘反咬一口。
也是因緣湊巧。倘使咬人的是尋常蛇,被咬的是尋常人,一方逃竄而去,他方一命嗚呼,故事便完結了。可巧那咬人的蛇有千年修行,乃一蛇精;被咬的和尚佛法精深,有大功德。因此,這宗事件大非等閒尋常可比。
那蛇精的蛇毒特別厲害,和尚只感到心頭一痛,隨即人事不知。倘未加施救,一炷香之內和尚就能往生淨土、拜見佛陀去也。那蛇精闖了大禍正想開溜,瞥見老和尚滿臉紫氣歪倒在炕上,心下十分不忍,卻又無可奈何。
其實蛇精確有救人之法,可惜去年春天因某事件遭人破了功法,至今無法幻化人形;無法化作人形,則法身難以合和,功力無可凝聚;空有修行,只能蛇行。
正無奈間,不料蛇精忽然起了變化。在一陣雲霧蒸騰中,他生出了手腳,滿頭烏絲,擴身直立化為一翩翩美少年。
他起初不明所以,一會兒才領悟過來。原來他咬了和尚一口,吃進少許和尚的血。那和尚是佛法精湛、有修為的高僧,他的血充盈著純陽正氣,與蛇身陰柔之質交融合和,竟有滋養補全之功,瞬間讓蛇精的功力盡復舊觀。
既自知得益於和尚,蛇精更不能一走了之。他捲起衣袖,割破手腕,讓蛇血滴入和尚口中───那蛇血也有奇毒,卻是蛇牙毒素的唯一解藥。只見雲氣更濃,滿室瀰漫,靄靄乎有寶光流轉,直至一炷香的光景始見消散。
和尚也漸漸恢復意識。
他首先聞到一股極濃郁的異香,睜開雙眼,面前的少年美貌絕倫,不似人間物。
「你是何人………」聽見自己的聲音,和尚不免嚇一跳───不再是原本的蒼老的嘶啞聲,竟如此圓潤純亮,如此富有生命力。他低頭觀視自己的身子,也不再是熟悉的乾癟嶙峋之態。
「怎麼我變得………怪哉!」和尚撫摸自己的臉龐,驚嘆不已。
「你服食我血,也得到我千年修練之精華,因此回復成青春樣貌。」少年輕輕舔舐自己手腕,傷口迅速閉合了,只剩一細細血絲。
「你究竟為何物?夜來我寺意欲為何?」
「大師不必驚怪,這都是你我前世註定的緣分哪!在下本是西山一錦蛇,因誤飲天池水得以修練化成,至今已享千歲。只因去年春天與人結了些恩怨,逃遁至此已是隆冬時節,原想冬眠至來春再謀前程,不料今夜被狂風驚醒,誤闖寶殿還傷了大師,實實過意不去。」
「蛇君可有名姓?」
「爬蟲本無姓。若是大師恩許,可否賜我一名?」
「你傷了老僧實屬無心之失,老僧卻因此受你法力恩惠,說起來要感謝你才是。你來自西方,依著愚意………就叫你小西吧!」
「哈哈,此名甚佳!卻不知大師法號上下?」
「老僧法名樂天。你千年修行,老僧豈敢當你一句大師?喚我樂天和尚可也。」
「就叫你天哥好了。你也別自稱老僧,你現下的容貌不到三十哪!想不到年輕的天哥竟生得這樣俊。」
「唉,芳華枯朽,俱是空相。」
「天哥說得確是。想花樣如我,千百年後亦將歸諸腐泥殘土,如夢如幻,如飛鴻雪印。」
樂天見小西有些黯然,忍不住牽起他的手。
「暫時在此地住下,早晚聽我講些佛法,對你的修練也好。待春暖時節別作打算。小西意下如何?」
「甚好甚好,今後請多指教。」小西笑了,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花。
從此樂天與小西就生活在一起。
誰也沒想到,五百年後他們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