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後，公元2015年一月某日，天氣晴。

「小西，你好了沒？計程車來了唷！」

漂亮的毛襪，坐在玄關台階，盯著敞開的鞋櫃────小西遲遲無法決定。樂天在門口等半天不見人，進來瞧瞧。

「穿運動鞋啊！動物園很大，穿運動鞋好走。」樂天從鞋櫃取出一雙紫色NIKE。

「不要，這雙跟今天的衣服不搭。」

「那這雙橘色………」

「也不行啦，髮色不對。」今天的小西是金髮。

「老衲無法裁奪，施主請自便吧。不過要快點自便，計程車不等人的。」

「噯唷………好煩喔………」小西挑出六雙運動鞋仔細比對。

「誰叫你買這麼多鞋子。老實說，小西，你真的想去嗎？」

樂天擔心他見到「同類」會心情不好。畢竟站在動物的角度，關在動物園裡應該是悲慘的。

小西停頓了一下，迅速穿上藍白條紋的K-SWISS。

「走吧！」

「喂，這雙有比較搭嗎？」樂天追問。

「管他的。」

小西一屁股坐上車就豪邁地說：「去動物園！」

樂天連忙制止：「你發財啦？麻煩司機大哥，去捷運站。」

自從他們在台北定居後，計程車加捷運成為固定的移動方式。比起「從前」不是走斷腿就是在馬背上顛死，可以說這是歷史上最舒服的時代，他們不明白為甚麼還有人抱怨日子難過。

「你看！」小西指著捷運窗外的天空，「有飛碟！」

樂天立刻順著方向望去。

「沒有阿……………你幹嘛啦！」

趁著他轉回頭的瞬間，小西在他臉頰上親一下。這舉動引起一旁情侶的側目。

「感謝你今天請假陪我。」小西拉著樂天的手一直晃。

「我跟你說過不可以隨便親我，也不可以手牽手………都說不能牽手了還握這麼緊！」

「為甚麼嘛？」

「理由我也說過了。第一，我是出家人。第二，男生不可以親男生。」

「兩個都不成立。第一，你早就不是和尚了，有和尚燙頭髮這麼潮的嗎？而且你的度牒早就燒掉了，御史大人勒令還俗，你忘了嗎？」

「話是沒錯，可是我修行在紅塵，佛祖心中坐，度牒甚麼的不重要。就算我不是出家人，兩個男生大庭廣眾之下………」

「咦？你看那是甚麼！」

「還來這招………」

「看一眼嘛！纜車耶！我要坐纜車！」

結果他們先去坐了趟纜車，在山上玩賞風景，泡茶，拖拖拉拉多花了兩個小時才進動物園。

樂天知道小西心裡還是有些猶豫的。

以前在大陸的時候，都市化程度不高，遠離城鎮很容易找到許多「真正」的野生叢林，運氣好連老虎都見得著。然而近幾十年來他們都住在台北，即使去國家級保護的深山裡，頂多也只能見到獼猴、白鼻心甚麼的；除非是專業的捕蛇人，否則想被毒蛇咬一口都難。

小西做人已有五百年，已經很習慣了，但樂天知道他內心深處依然保有蛇性，偶爾還是渴望親近自己的同胞。在台北想見到蛇，一是華西街，二是動物園。

華西街是去不得的。他想起那一年在廣東，小西因為見到有人殺蛇取膽而大發飆，整座城連續三天看不見太陽，朝廷下旨收妖………

寵物店也有蛇，但那些小蛇太過楚楚可憐，很容易傷荷包。有一回小西去逛爬蟲類專賣店，結果把整家店的蛇都買了放生，害他們那個月每天吃泡麵。

還是動物園好。

想起往事，樂天溫柔地摸摸小西的金髮。

「幹嘛？」

「你累不累？累的話我們先回家，改天再來？」

「不累，接著逛。你想先逛哪一區呢？非洲動物區有獅子大象和長頸鹿，熱帶雨林有老虎和馬來貘。還是先去兒童動物區？貓熊館？就在旁邊唷！」

小西在廣場的長椅上攤開遊園導覽圖，指指點點。樂天一指戳在圖的左上方說：「這兒，拉此夠！」

「真的？」

「我知道你想去。」

於是他們直奔爬蟲館。

雖然不是假日，園內裡依然人潮鼎盛。剛到爬蟲館門口，樂天拍了小西一下，努努嘴。

「五點鐘方向，鬍子男。」

小西用眼角餘光瞄了一圈。

「怎麼了？」

「那人剛才在貓空就跟在我們附近，現在又出現了。」

「巧合吧，很多人都先坐貓纜再逛動物園的。」

「你不覺得那人很眼熟嗎？」

「呃………想不起來。」

「石峽關、東華門、夜半鬼唱曲………」

「啊！你是說那個錦衣衛千戶？」

「她的臉我是不會忘的。那時候，她也是這樣黏兩撇假鬍子。」

「天哥你醒醒，那都甚麼年代的事啦！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活五百年還這麼帥好不好。」

「可是………」

「要不我去撕了他的鬍子，看他是不是女扮男裝。」

「別，先別打草驚蛇。咱們進爬蟲館，看他會不會跟上。」

「驚甚麼蛇啊，驚嚇我倒是真的。」

入館後不久，果然沒再見到鬍子男的蹤影。樂天心想世上奇事真不少，過了五百年居然又見到一模一樣的人。經此一見，那人的容貌、身形與當年的故事，在他心中又再次鮮活起來。

等他回過神，發現周遭人群中沒了小西，尋一會兒才見他正停在不遠處一扇玻璃窗前。

小西沖他一笑：「問你唷，下雨天要過甚麼節？」

「……清明節？清明時節雨紛紛。」

「不對，下雨天打傘，要過雨傘節。」

小西指著草堆裡一條蛇，果然是雨傘節。黑白相間的條紋看上去相當嚇人，不知道是因為人對那種形象天生感到害怕，還是因為明知他有劇毒的關係。

不過雨傘節表現的倒很乖巧，斯斯文文來到小西面前。小西矮著身貼近玻璃，嘴裡嘀咕不知說些甚麼。毒蛇看著小西，先點點頭，然後搖頭。

「你們在聊甚麼？」

「秘密，不告訴你。」

「我看了《哈利波特》後一直想問，你們的語言真是『爬說語』嗎？」

「爬你個頭啦！又不是佛地魔。剛才那條蟒蛇講印尼話，我聽不懂；這位雨傘節小姐說的是台語。」

「台語！」

「她是台灣蛇啊，說台語很正常。」

忽然間，有人靠近他們身邊，由於挨得太近引起樂天的警覺。他轉頭一瞧，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那人板著一張臉對小西說：「你幹嘛告訴那條蛇，說樂天和尚是你男朋友？」

小西也嚇了一大跳。

「是妳……天哪！妳怎麼還活著？不可能！」小西忍住不去撕她鬍子。

假鬍子男歪著嘴角，表情似笑非笑。

一陣人群經過，三人暫且沉默，六隻眼睛互望著。等到附近沒人的空檔，那人忽然揪住小西的衣領，喝道：

「汝等大禍臨頭了，尚有閒情逸致逛動物園耶！本官特來驚醒汝等夢中人！By the way，你這雙K-SWISS真好看。」

「謝謝妳噢。」

「千戶大人，有話好說嘛！妳瞧，放開先……」樂天勸道。

眼看周圍群蛇們全都躁起來，那人鬆開小西，立刻轉臉對樂天說：「還記得涼海心這個人嗎？」

「涼海心」三字一出，樂天與小西頓時面露恐懼，陰霾掠上心頭，館內燈光似乎也瞬間變得陰暗許多。眾蛇類偃旗息鼓，遊園人群銷聲匿跡。

那幽怨的夜半唱曲，從久遠的回憶中漸漸甦醒了，彷彿當年屈死的鬼魂再一次向樂天和尚申冤，帶著他的思緒回到五百年前………

那是明朝正德年間發生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