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裡是一個相交進入第十年的哥兒們,J。不過,這是我上一回(四年前)見到他時的樣子,上週末他特別從台北來探,我把舊相機裡的舊照帶出去讓他瞧,兩人皆不禁喟嘆,如今的他大概是這幾年間橫遭變故,氣色體態顯得衰老孱弱,怎麼也見不著往日的意氣風發了。
從小,我就在臭男生堆裡長大,唸書之後,也因個性直爽公關圓滑,凡是與男生幫交涉聯誼或處理紛爭,大多都被女生推著做領頭羊(也可能是主辦人不必抽鑰匙可避免尷尬),以致後來我真正能推心置腹剖肚相交的buddy–buddy,結果常常都是男生。尤其是當彼此的存在一直維持著淡如水的恆定狀態、妳也不被當作任何射程內的標靶,意誠且直率的對世界上另外一半性別敞開心胸,思維既能互補、視野亦能互惠,所以我不必非跟著當兩年兵、不用非排排站在尿斗前練肖話、不用非口沫橫飛的討論著F1排位賽或職棒賭盤、不用非接下遞來抽過兩口的香煙、不用非賊笑兮兮的交換彼此的成人情報、更不用非在路過坦胸露腿的西施美眉前互相瞟著斜眼品頭論足,我只需要摒棄性別的有色鏡片,不論在情感上職涯上人際上的迷津,都能得到有別於女性天生小鼻小眼的管窺蠡測,而交流出某種一語道破的關鍵指點。
好處還有,這些個臭男生心裡在想什麼,久而久之都能猜出個七八分穩度。
「這陣子不是週年慶?你還有空下來?」
J是從事百貨業的樓面主管,可能是服務業做久了,也或許是龜毛性格使然,每回與他往餐廳吃飯,總要小心他那好為人師的習性發作,記得前幾年某一回我上台北碰他,在一間法式餐廳裡,因為一些收盤子換餐具的禮儀上小問題,當場碎唸質問到讓我恨不得拿桌巾蓋頭溜走,我常說他是英國老紳士的命格卻活在金迷紙醉的流氣台北。但是,他對朋友的週到卻無話可說,我每一次見他,總是一套套手工西裝、梳得油亮的髮式、足蹬啵亮的名牌皮鞋、手上一顆鴿子蛋大的湖水藍寶石戒、鬍淨鬚青還漾著一股淡逸的古龍水香氣前來會我,下車門為我用手護擋車頂、上車後堅持為我闔起車門,記得妳的飲食留意妳的偏好,接接送送從不嫌麻煩!某回我叫了計程車離開,五百公尺後下意識的回了回頭,他老兄竟然還笑容可掬的在原地高舉著手微俯著腰道別!行業特性中毒至深!
偏偏,年近五十各方條件均齊備的體面男人,就是婚姻一項始終難以圓滿。行業別使然,每次約會的對象不是窄裙套裝的公司OL,就是面豔聲嬌的自家櫃姐,別人都要流著口水的機會,他大哥卻是個典型的"彼得潘男孩",頑皮又滑溜的不當回事,我曾經在他某一回由人引介的相親場合負責陪坐,怕女孩不自在,我撤到十公尺外靜觀其變,結果十分鐘之後,女孩滿頭濕漉氣呼呼的撂下狠話走人了,問他發生何事,他一臉蠻不在乎:
「那女的一坐下來,也沒打招呼沒客套,直接問我為什麼這麼老還來相親。」
「喔,那你怎麼應?」
「保持風度笑著說"寧缺勿濫"啊。」
「那怎麼會....?」
「我要她盡量點餐,廚子我熟,菜單上沒有的私房菜也可以。結果她又問我,那你開什麼車有房子嗎跟家人一起住嗎?」
「相親先問這些,也在正常範圍啦。」我乾笑著打圓場,後來慘劇我大概能推斷了。
「我還是按捺性子回她:我有車,不過牌子是馬特拉的,平常有司機幫我開,我有房,還在信義區,但貸款高到我連吃陽春麵都要先算一下,我跟老媽媽一起住,因為她大小便已經失禁,脾氣又古怪,不照顧她不行。」
聽到這兒我已經不知該哭該笑。「那滿頭水是怎麼回事兒?」
「後來她又嘻嘻哈哈了一堆以往其他相親者的起碼條件,我只好直盯著她雄偉的胸脯要自己耐著性子聽,但她最後一句太損人,我看她水杯空了,進廚房要了壺水想幫她添,沒想到手就一滑了。」
「那她到底說了什麼?」我的眉毛已經揪成蝴蝶結了。
「她說啊,嗯~~其實你長得很帥,就是頭髮少了點,我認識植髮的,可以幫你打折喔!這樣下次你就可以約我出去了!」
嗨唷,女孩兒呀,再多點耐心說不準妳就撿到個元寶了!真是!
就這樣,每一次相親就在他要求對方必須前得凸後得翹眼如星唇似櫻的條件下,類似的慘案就一再的發生了))了))了)))(盛竹如式的旁白)
這回他來,我找了個不需關注進餐禮儀的地方請他吃飯(麥當勞),就是番茄醬快滴下來和飲料杯壁冒出水珠時我得快手去擦乾而已,後來他去洽他的公,傍晚我請他到我健走的公園來尋我,在樹蔭下的長凳上,我告訴了他我這兩年對自己生活的規劃。
「妳還在找妳的"陳松勇"啊?」呵呵,虧他還記著,有一年,我告訴他我瘋狂的"迷戀"陳松勇一型的男人(沒錯,我用的是迷戀二字),他笑到幾乎要岔氣,我說那是你已經習慣從雅痞擅長包裝自己的角度來評價我看男人這回事,打從某一回在鏡頭裡我瞧見松勇大仔用台客腔中氣十足的唱"四郎探母"、或是使勁兒去用字正腔圓的國語來一一闡釋閩南話俗諺裡的智慧,召了妓就說自己銀貨兩訖,喜歡誰不喜歡誰都不曾九彎十八拐的語焉不詳或指桑道槐過,跟這樣的男人過日子豈不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輕鬆愉快?
週末傍晚的公園裡,攜家帶小來運動的家庭很多,仍見窒悶的天氣中,我用下巴引他去看那些把溜冰場週邊擠得滿滿的爸爸媽媽們,拎著水壺扛著鞋袋,滿頭大汗卻眼神專注嘴角帶笑的看著場內寶貝風馳電掣的從自己眼前滑過,有孩子不小心栽跟頭了,場邊就笑嘻嘻的跟著「哎唷」一聲,或是舉著相機,恨不得把孩子的每個舉動,每個表情都給抓進鏡頭裡的爺奶們;
「我們努力工作,盡情生活,最終的目的,究竟是為了想過著像我們這樣的"自給自足的一個人",還是那種"有辛有勞的一家人"」我語氣幽幽的問他。
送走他前,我按照習慣,一樣給上他一個深深的擁抱,「下次我來,帶妳的一家人來見我吧。」他像個真正的大哥般拍拍我的背,我這回也如他每次的目送一般,一路望緊他的車牌,直到消失在遠方逐漸亮起的車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