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的愛，關心你、照顧你，你怎麼可以嚮往孤獨？然而夢想孤獨卻是年輕的第一個徵兆。孤獨，孤獨究竟是什麼？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愛人？還是空杯子？

我有過夢想嗎？我的夢想是什麼？

在日日為工作的忙碌壓得喘不過氣的時候，我回頭看一看自己的兩個肩膀。看看那需要指壓按摩才能放鬆一點的肩胛骨，看看那突起的地方，是不是還有兩張翅膀？兩張搧動起來就可以讓沉重的身體，輕盈飛起來的翅膀，或者，如果翅膀萎縮退化了，是不是還留有一點痕跡，使我可以藉此回憶夢想飛起的歲月。

年輕，對我而言，是從十三歲左右開始的。身體剛剛發育，一些很具體的變化，從身體的各個部位冒出來。成熟得更快的同伴，聲音變得粗重深沉，嘴上長出了細細的髭鬚。大膽一點的，在陽光下抬起手臂，向朋友炫耀腋下新長出的毛。打鬧嬉戲的童年，好像結束了。

我覺得，年輕的第一個徵兆是，夢想孤獨。

一個人躲藏在角落，感覺自己身體的變化。有一點恐懼，也有一點興奮。好像身體的變化告訴我一些秘密，是頭腦不知道的。我蜷縮在陰暗的角落，夢想自己是一顆種子，渴望發芽。

徹底的孤獨　是不是連母親都找不到

我躲在一棵大榕樹的上面，密密的枝葉覆蓋著我。我一動不動，靜靜看著一隻白頭翁，停棲在我頭邊。牠看著我，以為我是一枝樹幹。我聽到夏天午后叫啊叫的蟬聲，非常吵鬧，又非常寂靜。我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快樂和不快樂；那麼吵鬧喧嘩的生之亢奮，又那麼寂靜空無的死之絕望。

「弟弟！弟弟！」母親在榕樹下叫著我的小名，而我沒有回答。我沒有動，我靜靜停留在自己夢想的孤獨中，不希望母親發現我。

徹底的孤獨，是不是連母親都找不到我？ 

我如果是一棵種子，一定要離開母體，漂流到很遠的地方，在全新的土地，長成一棵全新的樹。

母親叫喚久了，一面罵著一面悻悻地離開。

我彷彿知道，夢想徹底的孤獨，或許要使許多親愛的人生氣發怒。而我，多麼珍惜那孤獨的時刻。

我知道最終我要從樹上下來，走回家去。在充滿關心寵愛的家人環境下，感謝一切豐盛的食物，感謝溫暖乾淨的衣物被褥，可以在「甜蜜的家庭」那樣美麗的歌聲中入睡。

「甜蜜的家庭」，不知道為什麼，那首歌總是使我想哭。我好像犯了極重大的罪，我想背叛「家」，我想從幸福的家庭中出走。我想一個人去經歷我一無所知的世界。我夢想流浪，我夢想孤獨，我夢想在孤獨裏滿足充實的喜悅。

我開始讀一些文學，嚮往書中人物的孤獨，把房門關起來，但不一會兒，母親悄悄走來，敲門，問我，「有什麼心事？」我說，「沒有。」她狐疑地走了。沒多久，她又悄悄走來，敲門，端了一碗雞湯站在門口。

我知道孤獨是一個不可能的夢想，因為這麼多倫理上的愛，關心你，照顧你，你怎麼可以嚮往孤獨？

我一個人走到河堤上，躺在徐徐微風吹來的坡坎上，看滿天繁星。草叢裏都是蟲鳴，螢火蟲飛來飛去，河水一波一波打在堤岸上。我感覺到一種充實，是如此徹底面對自己，和自己在一起，多麼充實滿足的感覺。

有人一生都不知道跟自己獨處嗎？我這樣問。 

高中時候，作文課，題目是「母愛」。我不知道怎麼寫，同學們振筆疾書，都說這題目容易。我心裏害怕，我那時候不知道「母愛」，只想逃離「母愛」。我夢想孤獨的翅膀，搧了又搧，但連繫在母親身上的臍帶，像風箏的線，把我重重拉下來，摔在地上。

我飛不起來，我手中拿著剪刀，心裏想：我要剪斷臍帶嗎？或是，我乾脆剪斷翅膀，剪斷飛起來的夢想。

大學，我第一次比較遠地離開了家。

大學在高雄，離台中很遠。出發那天，母親滷了一些菜，煮了雞蛋，送我到火車站。在月台上，母親紅了眼眶，說，「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家……」哽噎說不下去。

我不知道母親是不是看出，我心裏壓抑著的興奮狂喜。我終於要離開家了。

孤獨像空杯　空了才能容納豐富心事

火車開，速度越來越快。我覺得自己飛了起來，愈飛愈高，飛在大片大片綠油油的稻田上面，飛過一片一片帶著甜香氣味的甘蔗田，飛過高高的檳榔樹的頂端。我覺得自己像一隻潔白輕盈的鷺鷥，真的飛起來了！

在許多高空飄浮的白雲之間，我低頭看遠遠地面上密密麻麻低矮的房舍，錯綜複雜的街道巷弄，像螞蟻一樣小小的人……。這些都離我很遠很遠，我依靠著自己的夢想，覺得自己真實的存在，感覺自己肉身的重疊，感覺到風，感覺到浩瀚的空間，感覺到速度、高度……。

我知道，我夢想的是純粹的孤獨。因為孤獨，我才能清楚地思考自己的存在，感覺自己的存在。 

這麼多年，孤獨的夢想一直在我最深的心靈底層呼喚著，在一切工作繁忙的時刻，在吵雜喧鬧的敷衍應酬的時刻，那孤獨的聲音會忽然出現，好像從寂靜的深淵發出來的聲音，許多人圍繞在四周，但我忽然找回了自己的孤獨。孤獨站在人群外，低著頭，一語不發，玩弄著手中翅翼的羽毛。

我在剎那間安靜了下來，微笑著和孤獨眨眨眼睛，用手環抱著，向後撫摸突起來的肩胛骨，我知道這兩片肩胛骨是沒有退化完的我年輕時的翅膀，我要藉著它們，重新飛起來了。

飛起來啊！勇敢地飛向孤獨，沒有孤獨過，生命不會充實，孤獨像完全空掉的杯子，因為空了，才可能容納豐富的心事，才可能被充滿。

許多人害怕孤獨、逃避孤獨，一刻也不肯和自己單獨相處，總是急切想衝出，找朋友、找伴侶。甚至連上網路、開著音響、開著電視，假裝有人陪伴，把聲音開到很大，用來驅趕孤獨。

孤獨，其實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愛人。

學會了孤獨，懂得了和自己相處，再走出來，才會懂愛與被愛。許多人在愛與被愛中受傷挫折，可能缺乏了孤獨的學習，缺乏了做好「與自己相處」的功課。我至今享有孤獨，也覺得可以隨著從熱鬧中走出來，流浪在一個人的旅途上，可以找回年輕時的孤獨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