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如她所料。第二天營裡上下沉陷在某種弔詭的氣息中。一雙雙曖昧的眼神如影隨形的跟著她,杜冰雁盡量的裝成若無其事;不過心中仍會嘀咕為何是她獨自受質疑,這些眼光決計不敢在袁不屈面前顯露的,只好全衝著她而來了!幾位來找他配藥的大夫原先就因風予逢對她的偏愛而心存嫉恨,如今像是要出一口怨氣似的,以言語刻薄他,吃定了他的軟弱。幾個月觀察下來,知道他向來不打小報告,別人對他小小的譏嘲或惡言從不曾由他出面向上呈報,便算計定了他的可欺。
沒想到這地方流行欺善怕惡!還是男人的世界原本就因爭權奪利而變成這必然的鐵律?這些大夫們算是文士,對尖酸刻薄的用詞得心應手;因為他們書讀了不少,卻又不夠心胸有容,見不得別人好。若是將譏嘲別人的時間拿來研鑽醫術,那裡還會只這麼點成就?
相形之下,那些武夫就直率多了,好惡全在一張臉上,不懂得迂迴的工夫。
如果不能對這些流言加以澄清的話,乾脆就來個視而不見;擔心自己的未來才是首要之事。她知道,袁不屈相當喜歡她,並且不喜歡她提起換回李玉湖一事。背後的表示很清楚,他想將她佔為己有!
要是她能自私一些,也許便能放任自己沉浸在他懷中享受袁夫人的榮寵。可是,憑什麼要李玉湖來代她受苦?那樣一個青春開朗的女孩兒,不是當寡婦的料!她們是朋友,所以杜冰雁不允許自己如此自私。 何況,事情不會平靜一輩子而不讓他人發覺的!也許李玉湖的父親會來探望女兒。也許自己的父兄會去泉州看她,到時候什麼都被拆穿了!這種「換妻」事件是何等重大的違德!沒有人接受得了的!早在當時媒婆與丫鬟們妄想瞞天過海時,她就想到長遠的結果。但她們並不那麼想,她們只想掩蓋住一切,天真的以為事情會圓滿的結束,神鬼不知!
如果當初直接回揚州就好了!她可以修書捎來軍營,以信告知袁不屈前因後果,一切便平安無事。而她也不會遺落了她的一顆芳心!
唉!那裡知道他與她設定的印象大相逕庭,那裡知道他根本不放她走!又那裡知道女人的情感居然會控制不了的付予丈夫以外的人!真的!她從來不知道情感不歸禮教約束,以為嫁了人之後才會知道情為何物,只有丈夫才引導得出妻子的情潮。
但,事實並非如此,不是嗎?她如今才知曉,卻也發現情感一旦付出便再也收不回來了。
嫁去泉州的李玉湖如今的情況不知如何?依她的性子,那容得他人擺佈?齊家的人可發現娶錯人了?為什麼沒有任何動靜?要是有動靜,家人早找過來了,李玉湖應會率先來將軍府找她,然後李總管便會捎信前來晾馬城告知。可是,什麼也沒有!否則她豈會仍待在這兒進退不得?袁不屈不允許她走,要她等一切戰事平定再談。
可是她怕,怕自己愈陷愈深!怕自己看得太多,聽得太多,過得太自由,將來又關回房時會不安於室。 不管袁不屈肯不肯,一旦事情揭發,她仍得是齊家的人,他不肯也改變不了什麼。
現在差的就只是時間的長短而已。
唉——這一團混亂怎會落到她身上?
「杜冰!杜冰!你在那兒?」
帳蓬前方傳來沙平威洪亮的叫聲,語氣有些急躁。
她擰了下眉頭,丟下手邊的工作,一邊走向前方,一邊回應:「我在這兒。」
才說完,已看到沙平威衝到她面前。
「杜冰!我問你,你是不是真與將軍有什麼曖昧?」
「為什麼如此問?」她心中歎了口氣。這沙平威可算是後知後覺了。
「我從練武場回來,就聽到幾個馬僕兵在一邊竊竊私語,氣不過抓一個來問,才知道昨兒個黃昏,將軍與你共乘一匹馬去樹林那邊,將你摟在身前。你又不是娘們,為何會摟你在身前?而不是將你安置在身後?老天爺!光是堂堂一個大將軍載一個小醫生就是大事了!你——你——」他已經急怒攻心到口齒不清了!他這個大老粗的結論只有一個:杜冰與將軍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杜冰雁沒好氣道:「你去問將軍不更快!我是什麼人?一個沒沒無聞的半調子軍醫而已!將軍要我做什麼我豈敢不從?難不成還是我拿刀頂在他頸子上逼他載我去遊玩呀?」
她微嗔的表情泛著暈紅,雙眸映著光芒,份外的美麗動人!沙平威心下咚咚兩聲,猛然退了兩大步,面孔震駕!低呼:「老天!我怎麼從沒有發現過你這麼像女人呢?只當你俊秀非凡,你你你是不是用了這張美臉去迷惑將軍?杜冰,你可要三思呀!這不成的,他已有妻室了,也不會與男孩兒有什什麼沾染,要陞官也不是用這種手段——」
「夠了!原來男人的舌頭也不比女人短,耳根更是軟得與女人相同!一個要成大事的人,卻只有這麼點見識,輕信耳語流言!咱們二人相識不過個把月多,你可以不相信我的人格,可是將軍與你稱兄道弟七年餘,他是如何之人,你不明白嗎?」
「可——可是——」沙平威已經完全沒了氣勢,怯怯的還想再說些什麼。可是這杜冰別看他小小年紀,扳起臉來自有一股凜然威儀,讓他開始覺得理虧。
「要是你真將我當小弟,就站在我這邊!前些日子你特別關照我時,早有流言中傷我與你有曖昧,你——」
「那個王八羔子說的?」沙平威聽到一半,立即雷吼大叫!他沒想到事情居然也有他的份!左拳一揮,立即打垮了曬衣的竹竿。 「
沙大哥!」杜冰雁哀叫的看著她好不容易洗好、才晾上的衣服。天呀!又得去洗一遍了!蹲下身要撿起衣物,但沙平威還沒得到答案不罷休,抓住她手臂問:「是誰?先告訴我那個放話的王八蛋是誰?」 「我不記得了。」十萬大軍,有本事自己去找好了,累也累死他,就不會來煩她了!
「杜冰,咱們兄弟一場——」
「是呀!薄弱到輕信謠言!」她尖酸的回一句。起身要撿衣服到盆子中清洗,卻撞到沙平威的懷中,也撞出了一團灰塵!她推開他身子,發現自己的臉又髒了。很認命的掏出手絹擦臉。
「別再纏著我了,校尉大人,小小軍醫我還有活兒得做呢。」
「看來你是不會說了!」他不甘心又很無奈的問。
「正是。打聽這種流言根本沒意思,我都不惱了,你惱什麼!」收好手絹,打算要走。
沙平威抓住她「等等,這兒還有點髒。」他指她的鼻子,很笨拙的以袖子輕抹她的鼻尖。可是,還沒碰到她的臉,他背後的領口立即被提了起來,抓退了好幾步!
「你們在做什麼!」
又來了!又是這聲音!真是太巧了,每次他與杜冰在一起,袁大哥總是以這句話當開場白。 「袁大哥,我在替他擦臉呀!」
「而你允許他!」袁不屈臉上閃著危險的訊號,盯視著杜冰雁。
「我——」杜冰雁吞了下口水;他看來很氣憤的模樣,讓她駭怕又迷惘。眼光躲開他的逼視,才看到袁不屈身邊站著沙紹,他正含笑看著這一幕。
「一同到帳營裡頭談吧。子韌,這樣下去不是法子。」沙紹意味深長的說著。
袁不屈神色閃了下,最後點頭,一把拉過杜冰雁,佔有性的摟住她纖腰,闊步往自己的帳蓬行去。可憐的杜冰雁根本跟不上他的步子,簡直像吊在他手上的一袋麻袋,走得很狼狽。
只有沙平威還在大驚小怪,結結巴巴的低呼:「爹,他——他們——」
「走吧!」他推了兒子一把。唉!沒長進的東西!
一入帳營坐定,侍從奉茶後立即退出。
杜冰雁眼觀鼻、鼻觀心,雙手交握端坐在一旁,企圖想不著痕跡的與袁不屈分開一些距離。可是到目前為止尚未成功,他的左手似鐵鉗似的勾住她腰側。
首先發言的是沙紹。
「明日大軍即要拔營往前進駐五十里,進入全面部署狀態,你不會是打算連她一同帶著吧?」
「他是軍醫呀,自然是跟著走。」沙平威直言。
「子韌。」沙紹瞪了兒子一眼。
袁不屈點頭道:「今夜我便將她安置在城內別館中。」與其說是安全上的考量,還不如說是為了防沙平威;他與冰雁實在太親近了些!這讓他失了理智。
沙紹拂著鬍子,又問:「讓她住進別館?以何種身份呢?別忘了你已娶妻。」
「她就是我妻子!」袁不屈語驚四座。
而沙平威第一個跳起來「妻——妻子?搞什麼呀?袁大哥你神智不清了!」
「我不是你真正的妻子,我早說過了!」杜冰雁反駁,此時清雅的聲音再無遮掩。
「你的意思是,她就是兩個月前逃出將軍府的新娘?」沙紹疑惑的問著。
「就是她,她叫杜冰雁,入我袁家門的新婦。」
「可是我記得你指腹為婚的姑娘是揚州的李家小姐吧?何時多出來個杜姑娘?」
正聽得暈頭轉向的沙平威又插嘴了:「杜姑娘?老天!她是女的?」
不過,沒有人理他。
袁不屈沒打算將這件事鉅細靡遺的說出來。這是他自己的事,反正她是他的人,就這樣了!其他沒什麼好說的。事實上這種事說了只會更混亂。
「不是李姑娘,是杜姑娘。已正式入門還會有差錯嗎?平威,她不再是杜冰,是你的嫂子,以後行事要有分寸,明白嗎?」
「我知道了!可是——這小子上上下下沒一點女孩子態呀!除了一張好看得不得了的臉。那身子可就……」
以唐代審美眼光來看,杜冰雁纖弱有餘,豐腴不足。一點兒也不豐滿,該凸的地方也不長肉,雌雄難辨呀!
他的直率惹惱了杜冰雁,她冷冷的對他道:「這事輪不到大人操心!要驗身也不是你的工作!」
袁不屈微微一笑,摟她入懷。
「是,那是我的事。」不正經的瞄她身子一眼,補充道:「只要我不嫌棄使成。」
沙紹含笑看著這一對情愫暗湧的男女,心中大石始落地。他已有許多年不曾見過子韌如此開懷了。這女孩溫柔婉約,善良又不失靈黠,舉止優雅有分寸,一看便知屬外柔內剛型。這種女孩正是子韌所需要的伴侶。
「子韌,至於外邊不利的傳聞,你打算如何解決?」
「拆穿她是女子的身份。」袁不屈決定道:「平威,去城裡買一套女裝回來。」
「我?」沙平威怪叫不已:「為什麼?我又不懂女裝的東西,人家還當我有病!」
「天黑之前,弄一套回來。」
就這樣,帳營中才傳出杜冰雁實為女兒身的消息後,沒多久,一個美若天仙的絕色少女被威武的大將軍摟上馬背,在眾人看呆失魂的情形下揚蹄而去。
斷袖謠言,不攻自破!
許多曾經對杜冰雁無禮的人此刻正在暗中祈禱:但願她不計前仇!得罪將軍夫人是何等重大的事!一旦將軍得知,光是軍法處分就夠他們受了,更甭談其他。
袁不屈的別館,比起京城的豪門大宅簡直差太多了!但與這附近的建築一比,又好了許多。在這貧脊的地方,只要房子夠堅固就算是很好了!不能奢求其他。
而且,多日以來住帳蓬,睡粗硬的行軍床,能見到真正的房子與柔軟的床榻,杜冰雁已經感激不已了,不會奢求更多。這個四合院的別館,種了一些花草,整理得乾淨,更有數位傭僕在打理,整體看來是沒什麼好挑剔了。
這不禁今她想起將軍府內那些金粉擺飾。她坐在床榻上問他:「你想像中的李玉湖是個虛榮的女人嗎?」
袁不屈等傭人擺上酒菜後,揮手讓他們迅下才道:「那些擺佈四年來未曾改變。」他從來不對女人的喜好費心。
「你喜歡?」
「佈置房間是女人的事,我不干涉。」他笑了笑,坐在椅子上托首凝望她著女裝的嬌美之態。她比他想像中更美!相信所有的珠寶光華也比不上她。她根本無需任何事物的烘托,便能散發光芒,讓人心生渴慕。 被他奇怪的眼光看得心神忐忑,杜冰雁突然抓了一個問題——「你——以前的妻子應該很美吧?」 他不答,瞇著眼看她。
杜冰雁抿了抿唇,又道:「我只是好奇,你可以不必回答。」天知道她好奇死了!在將軍府那幾天,僕人間的傳言就有好幾種;還有李玉湖說過的:死因不明。當然她從不會認為謠言可信,尤其在她愈來愈瞭解袁不屈之後;她知道,他不是個習慣為自己辯解的人。
「你怕我殺了你嗎?」他長臂一伸,將她拉人自己懷中;目光中有著怒火與自嘲。
「你不會的。」她低聲說著,眼光不再逃避他的。放鬆自己坐在他腿上,有些羞卻,但沒有掙扎。 「你聽說過些什麼?」他問。
冰雁在腦中將思緒整理了下,找出一些比較不傷人的傳聞「你的第一個妻子在冬天病死,第二個妻子死於小產,而當時你都不在。」
「我在沙場。」他歎了口氣。「我第一個妻子的身體與你一般纖弱,是佃農的養女,過度操持家務而弄得全身是病,最後被養父母趕了出來!當時我正抱病由揚州要去洛陽,同病相憐的境地,我娶了她,做了一陣子苦工來治她的病。後來遇見沙大叔父子,引我入軍營;當時正在打仗,我將她托給一個老婦照顧,便出征了。三年後我立了功回來,正等著受封賞時,她已在冬天一場大雪夜中香消玉殞。外頭卻傳說我陞官發財後逼死糟糠之妻,而想高攀恩師的千金。當時,房老師的確有意將女兒許配與我,以慰我喪妻之痛;但我拒絕了。然後,再一年,我娶了一個青樓的歌妓,因為她宣稱懷了我的骨肉;那房間便是她的傑作了。除了拜金些,她還算可以忍受。但才入門三個月,有一天卻被她的珍珠項練絆了一政,這一跤不但摔掉了孩子,也摔掉了自己的命。當時我正在朝中覲見皇上。可是外頭卻傳說我懷疑她腹中骨肉的身份而下手毀了她。」
「你根本不在意你的妻子是誰是不是?」杜冰雁做出這個結論。隨便娶一個病重的女人,連青樓女子也好,卻拒絕官小姐。是否——他認為他的身份配不上任何清白女子呢?到最後他甚至只求有個後代,所以才打算娶玉湖過門。至少她身強體健,生孩子沒問題,反而不介意李家以前的種種。
他笑了。
「為何要在意了我對女人從不費心的!」
「那我可真是榮幸!」她輕哼!
「是呀!唯一的妻子再不注意,可不行了!我可沒打算再找另一個女人。」他雙手將她環得更緊。 「可是我...那個李玉湖...「「別說!」他點住她的唇。「我不換!不換!不換!你清楚了嗎?我要定你了!」
「子韌,你不可以不講理!」她低語。
「你是我的人,休想我會放你走!你的身子我見過,你的唇我吻過,還要更多的證明嗎?」他狂猛的逼視她。
杜冰雁驚嚇的推擠他,想溜開,卻無法如願。
「你不可以這樣!那李玉湖比我美上數倍,比我壯,又比我好,她可以輕易的給你生下後代!」 「我只要你生我的小孩!放心,我會養壯你,將來還要與我生活三五十年。我不會讓你死去的!李玉湖即使是個天仙也不關我的事。」
他心中像決定了什麼,突然抱起她放平在床榻上,壓得她動彈不得。
他想做什麼?杜冰雁心中若有所悟,嚇得花容失色,而太快到來的潮紅又顯示出她的羞怯!
「你「未出口的話被他的唇掩蓋住。
「明日——」他埋首在她秀髮中,以從未有的低啞嗓音對她蠱惑著:「就要正式兩軍對決了。再如何的速戰速決仍得拖個三、四個月。一旦上沙場,就要有戰亡的準備;也因為開戰時期,我無法兼顧你的安全,所以才送你來此。我要告訴你,無論你心中怎麼想,我都要定你了!除非我死,否則你休想冠上「袁」以外的夫姓。」
「你是認真的?」她輕問。
「要做到什麼程度你才會明白我不是開玩笑?」他歎氣。如果他自私一點,應當趁此佔有她的身子,那麼她縱有別的想法也會死心依了他。可是,她不是別的女人,他無法對她抱持漠不關心的態度,更不能將她當生產工具來利用。萬一他戰死了呢?讓她保持清白之身是未來幸福的保障,他不能掠奪她的清白!就因為在乎才會為她著想。只要他能回來,到時她就是他的獎賞了!
坐起身,袁不屈凝神看她,似要將她的容顏深深烙刻在心版上頭,一瞬也不瞬的瞧著她。
如果上天願意將這麼高貴的女孩贈予他,那麼他就會活著回來。如果上天認為他配不上這女孩,自會有其他的定奪。他這一生從不去奢求不屬於他的東西,連今天的地位也是他比任何人都不要命的身先士卒而得來。他的生命中沒有「僥倖」這回事,更甚著,比別人吃更多的苦。心中縱有不平,仍咬牙撐過,當成一種磨練。
他的出身本來就是個武人、粗人。以前亡父經營的武館與鏢局,全是訓練一些打手來保護那些請得起人的富翁。如果沒有後來的遽變,如今他也該只是個斗大字不識的鏢師吧!替富人挨拳頭刀劍的人。
所以,即使他後來平步青雲了,也不曾刻意去躋身上流社會充當名流雅士,與那些文人親近。更甚者,對那些突然冒出來的親朋好友不假辭色,因此,人人當他冷酷無情。他也從不辯解,許多謠言便這樣傳開了!尤其在他死去的妻子身上大作文章。
他從不參與什麼官宴、花宴之類的邀請。與其去和那些口蜜腹劍的人勾心鬥角,還不如策馬聘馳沙場來得快意。天生的草莽氣息渴求天地的呼喚,他也深信自己與那些優雅高貴絕緣。
但是,她出現了!即使在初相見時,她一身的狼狽,仍難掩絕色高雅的端麗氣質。她的氣質渾然天生,神態嬌弱可憐,但並不是作態;她純真得驚人,卻又聰穎非凡,那時他已被她迷住了。從來沒有對什麼東西產生過非要擁有的決心,在還不知她是誰的情況下便已打算要她,這對他而言是稀奇的。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只知道他心中的某一處空虛找到了填補——他要她。
如果不是上天的安排,為何入他門的是她杜冰雁而不是原本的李玉湖?這種荒唐事千百年來首聞。齊家那邊做何反應他不管,但他要了冰雁的事實不會改變。即使得以權勢來壓人,他也在所不惜。
杜冰雁半躺在床頭,與他的臉接近到他可以輕易吻她;臉頰因他的凝視而羞紅。
「你真的不讓我走嗎?」她想,這種目光的纏綿,就是丈夫看妻子的眼神吧!她全身燃著熱度。 「如果你接到我陣亡的消息才許另嫁。」
「別這麼說!」她驚嚇的低叫,抓住他雙肩。哦!這人老愛拿死開玩笑!
「我可以當齊家的寡婦,卻不準備當袁家的寡婦!我的命真那麼硬嗎?沾到我的人全會被剋死?你得活著回來,如果你真要當我丈夫,你就不許死!」
袁不屈心中湧起一股溫暖!他從來不知有人關心他會讓他如此感動!這個美麗的人兒呵!直叫他牽腸掛肚,再也放不開了。
「你在乎我嗎?」他捧住她的臉,不容許她逃避。
「我在乎!」她的口氣可憐兮兮地。他正在向她勒索感情,悲哀的是她的心願意任他予取予求,什麼禮教規章她全不在乎了!至少這一生中,有這麼一次,讓她自己作主決定自己的事,不想其他。沒有齊家,沒有杜家,沒有李玉湖,只有她與她想要的男人。如此就好!讓她自私一回吧。上天原諒她!
「足以在乎到身心全給我,為我守候嗎?」
她點頭,已由不得她了!那顆失落的心不正繫在他身上了嗎?她的眸光一定傳達了這個訊息,只見袁不屈俯身吻她,以唇對她展開纏綿的逗弄。
「天知道呵!你是我唯一想要的女人,我從不知道男人會對志業以外的東西動情動心!」說難聽點,以前他甚至以為娶妻只用於發洩與生育,或者是憐憫,再無其他!唉!錯得離譜!腦中閃過沙紹欣慰的笑容與那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你開竅了!代表一切苦難真的過去了!」如今,他才真切明瞭!
杜冰雁昏昏沉沈的勾緊他肩頭,心跳得飛快。整個腦子像燒滿熱水,除了不停發熱外,不能思考其他!他的灼熱像是企圖焚燬她「子韌……」她嬌弱的聲音又怕又羞的。
「哦——老天!」袁不屈猛地低吼,將她推開一臂之遙,用力喘著大氣!他快失去自製了!不是現在!他不能在這時候對她「我回營了!」
「子韌!」她扯住他的衣袖,緊緊抓牢他一隻手臂,可憐兮兮的說道:「你說我是你妻子的!」 「等我凱旋歸來,我會取得所有歸我的東西。」
「不要!」她堅決的看他。
「什麼?」他愕然的問。
「你休想在宣稱是我丈夫的同時又棄我於不顧!如果你今晚不留下,三、四個月後等你不死回來,我若沒有另嫁他人就必定會去齊家當寡婦!你自己斟酌。」她威脅他,可惜面孔上的暈紅使她少了一半氣勢! 「我這是在為你著想你不懂嗎?」他這一生還沒這麼「高貴」過。而她...這女人居然不領情!還不知死活的挑逗他這個快被欲火焚身的男子!
「我只知道你不要我。」很好!她又弄得他失去理智了!這次可怨不得他一點君子風度也沒有!
袁不屈的雙眼閃著熾熱的火光,沙啞道:「我會讓你知道我有多麼想要你!這次我不打算當君子了!」扯下綺羅帳;新月初上,在這簡陋的別館中,袁不屈在征戰前夕,與他的新娘圓了房,佔有了這個氣質高貴、他向來不敢沾惹的千金小姐而他的生命,也一下子珍貴了起來;他知道,無論如何,他不能輕易死去,這女人已是他的人了。這一生他得替她擋風擋雨,伴她走過;不會再有別人取代他的位子了,他不允許!
四更天,外邊的天空灰暗深沉,除了風聲外再無其他。袁不屈僅著中衣,外袍披在冰雁身上,將她摟在膝上,一同坐在桌旁共飲著已冷的酒。
「過些天李叔會前來迎接你回將軍府。我昨日捎信回京城,已告知他你的消息。」
「我在這兒不好嗎?」她不想離他那麼遠,她幽幽地望著他。
袁不屈低首啄了下她的紅唇,淺嘗那令他失魂忘神的甜蜜。她是他的!這認知令他熱血沸騰,無法禁止自己一再需索,一再印證這恍若美夢的事實!「除非打了敗仗,我軍才會退回晾馬城,而我不打算吃敗仗。我軍一路攻打薛延陀,然後在涼州與阿史那杜爾會合。二軍夾攻,直到最後勝利。之後於太原會師,三軍一同回朝。我要你在京城等我。」
「我知道了。」她點頭。然後遲疑的看他,想起府中浮誇俗艷的衣物與擺飾,終於說道:「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對府中陳設做一些改變。」
他立即領會。「我不介意。你只管放手去做,李叔會幫你的。昨日信中我已交代把那些俗艷的衣物搬走,另訂製了適合你的衣著。倒沒留心陳設問題。」
「你確定李總管不會介意?」她挑著柳眉,仍清楚的記得當初李總管給她的下馬威,以及對她的鄙視。 「當然。李叔如今已知你是我重要的人兒,豈敢怠慢。你就寬寬心吧!」他輕擰她鼻頭,低沉笑著。 這樣的東扯西聊,耳鬢廝磨,只為了假裝忘卻時光的無情易逝!可是,現實終究得面對。袁不屈將她抱回床上,替她蓋好棉被,輕道:」我得走了,最遲三個月,我一定會回京城。到時我會再舉辦一次迎親儀式,與你正式拜堂。無論在何種形式下,我都要擁有完整的你。不許再對我提齊家的事,你不可以在成為我的人後又宣稱是齊家人來氣我。」
他像在尋求她的保證,因為他的心尚未踏實。杜冰雁不捨的撫著他青湛扎手的下巴,雙眸盈盈然,像是凝聚了淚水似的,睇凝他「在這件事情上,我已選擇自私,沒有退路了!誰教我將心許給了你。」 他握住她雙手,合在掌中輕吻著,柔聲道:「彼此彼此,我的小情人,沒有人比你更能教我魂牽夢縈了。但這非關自私,情感上頭的事由不得人。要說自私,便是那些不顧你意願替你決定婚事的人;冰雁,將來咱們的子女絕計不會有此下場,不管利益如何,我們不會是自私的雙親。」 她抿唇輕笑,載著些許愁懷。有些事那由得了人?而未來,對她而言仍是未知數,她心中的不安仍存在於幸福感覺的背後,如何能不怕?戰爭會有意外,事情有揭發的一天,今日一別誰知明日又如何?就因為她怕,才會執意留下他,想汲取一些真實的溫存。呀!她是他的人了!粉頰泛著紅潮,再一次深切看他。 「走吧!我等你回來。為我保重。」
袁不屈深深凝望她一會,終於起身,披上外袍,頭也不回的沒人夜色中。
而她堅忍的淚,終於滑落了下來。
二個半月後,大獲全勝的消息傳回京城後,舉國歡騰!響亮的爆竹聲在長安洛陽一帶燃放了三日三夜,三大將軍府每天賀客不絕,門庭若市。
龍心大悅的皇帝早已下詔有功者官位連升三級。功勞最大的袁不屈更受封為「定北侯」王爺,從武將之首晉陞為王公貴族,賜華宅、黃金、錦帛無數。更傳聞有數十位美婢要送入將軍府。而原本職位為總校尉的沙平威補了袁不屈的武官缺,封為「鎮北將軍」,今後可以自己帶領新兵訓練。大謀士沙紹被延攬入皇宮為太師,除了是皇帝的參謀官之外,更是太子的師傅。
光是這些消息已夠文武百官趨之若騖了。大軍還沒回來,全長安城早已沸騰得不像話!聽說還有一個可靠消息是:皇上有意將小女兒——昌平公主嫁給袁不屈!這下子袁不屈不僅是王爺,更是駙馬爺了!那些再怎麼自詡清高、視武將為莽夫的文官再也不敢亂批評人了!連忙巴結都來不及!
就是這一大票忙著巴結的人潮天天擠得袁府水洩不通,賀禮堆到屋子幾乎無法住人!李成請示過杜冰雁,結果決定將那些華麗的奇珍異寶變換為銀兩濟貧,才消化完一屋子的東西。
由於當初地入門時,袁不屈人在沙場,所以沒有任何排場,幾乎沒有幾個人知道袁不屈有了妻子,也算「逃過了一劫」
得以躲過那些賀客的轟炸。接待事宜全由李成去處理。她天天守在佈置清雅的臥室中為丈夫縫衣制鞋。婚前銹好的衣鞋全隨李玉湖去了齊家。而李玉湖根本不諳此道,因此運來袁家的嫁妝只有一些現成的布匹,正好夠她二個月來打發無聊的時光。
京城是個很開放的地方,只要有傭人陪著,她便可以出門逛街而不遭人側目。在這華麗的城市,可以看到不同國度的人,聽到各國的語言,更有一些各國來的稀奇物品,讓人好奇又愛不釋手。
最令她開心的事是,李成對她的態度有天大的轉變。不再輕蔑,不再冷言,由最初的觀望到如今真心的對待她,視她為真正袁家人,讓她連一丁點的擔心都消失了!
如今又聽到他打了勝仗,正要回來的消息,她簡直開心到以為一切皆是夢!她不敢相信世上有那麼圓滿的事!一切都太順利了!
由太原到京城預計要十天,如今才過五天,她得快些趕工,送他一套新衣,縫上她所有的情愛!哦!她好想他!
近些日子以來的擔心駭怕,似乎該正式的終結了。袁不屈的陞官晉祿也是天大的好消息;可是,為什麼她的心仍存有一股憂慮?也許她並不是個樂觀的人,但可從來沒有自尋煩惱的習慣。而這些不安,來自何處?她已是他的人了!不管齊家諒不諒解,自己父兄觀感如何,她選擇了不回頭。有了這篤定,心中已沒有幾分擔憂。可是,她真的能與袁不屈天長地久嗎?跟了他是否能保證他一生只專寵她一人?
在晾馬城那種絲毫無誘惑的地方,他自是當她珍貴無比;但長安這地方美女如雲,千嬌百媚應有盡有,相形之下她便失色了。莫論他會不會納妻納妾,光是聖上打算賜與的美婢就夠瞧了!
哦!她一定是在扮男裝時遺忘了三從四德的教誨!不然為何沒有雅量容忍一大票美女進駐府中的情景?!以往在家中,父親有三個妻子,沒有人覺得不好,連她也視為理所當然;為何一旦假想事情會落在自己身上便心若針刺?
如今的袁不屈是何等的尊貴!從將軍登上了王侯之門,備受世人矚目;到時登門攀親的人恐怕要排到洛陽城去了!她能忍受嗎?在晾馬城,他們知心相惜,互許一生,從未想過長遠的問題——也許對他而言根本不是問題。但對她而言!它卻是問題!
袁不屈會怎麼做呢?
他喜歡小孩,一直以來他都是為了小孩而娶妻!他愛她,但為了多子多孫,他也許會納進一些女子來生孩子!然後給她所有絕大部份的疼愛?
如果再湊上一個皇家公主就更精彩了!
這便是她心中所有的不安來源!
放下了繡工,對著昨日翻閱到的一篇文章失神。
「上山采麻蕪」
上山采麻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從門入,舊人從閣去」。
「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這是當年親娘教她的第一篇文章,列為有婦德千金必修之課。
當年沒絲毫異議,只覺得賢良的女子自當如此,但那詩中賢良女子的下場是成了下堂婦!成了下堂婦之後再遇見了薄倖的前夫仍要跪地相迎,噓寒問暖的問他新婚可否快樂?而丈夫的回答如今覺來簡直是豬狗不如。
「新婦雖然比你好看許多,但是紡織的技巧差太多了。」唯一的感歎是新婦手工拙劣不能替他多攢些銀兩。
這故事對親娘而言視為警惕,所以嚴格督促她的刺繡工夫。才貌德兼備,將來既不會被休,又足以為當家主母,端正穩坐正室位置!
婦之四德是婦德、婦容、婦言、婦功。之中的婦功,更得是事事為丈夫設想。
她真的變得心胸狹窄了是不是?如今不只是袁不屈的問題,她的心已叛逆到想去推翻她十八年來所認定的事物,連父母所教誨的也產生了質疑! 眼見前堂賀客如潮,她的心自陷於欣喜外的另一種絕望。 他是有情之人,她不能苛求太多了!畢竟從寡婦之命轉為嫁與心上人,這轉折已屬上天厚待,她還想得寸進尺嗎?別太自私了,杜冰雁!學學以往的自制!她很能將一切不平壓抑在心的,這一次當然也成。只要,只要她能學會不去太在意;只要她努力再拾回有關婦德的書苦修,必然能再成為有風範的大家閨秀。 唉!努力遵從三從四德只為了使女人不會輕易被休棄,但歷史上揚名的女子,幾個是有此美德的?偏又受盡專寵。男人真的喜歡一個順從到沒半點聲音的女子嗎?袁不屈憐愛她的絕不是她一身的溫婉。 事實上在軍營時她反抗他更多,只偶爾臣服在他嚇人的命令中,但也是不甘不願。
女人恐怕很難弄得懂男人的心,卻又自以為是的自設教條來約束女人。到底是誰在自作聰明呢?
想念與沙平威鬥嘴直率的言語,想念大漠那一片天地,想念自由的時光,想念他溫存的呵護。
呀!她這個太放縱自己的女人,到底仍得自食惡果了吧!歎笑出聲。一個心念禮教、身繫解放的女子,居然這般淪落。到時可真謂裡外不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