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說他是好孩子，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其實是魔鬼。

我懷他的時候，每個人都恭喜我，沒人對我未婚懷孕有任何鄙視。他們說這個社會很開放，沒有理由當媽媽之前必須結婚。

我也不反對未婚生子，然而…………

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性交，卻懷孕了。

然後生下他。

這孩子是魔鬼。很長久的時間，邪惡慢慢在我體內具體成形，全身的邪惡凝結在子宮，最後凝結出一個胎兒。

曾經嘗試流產，卻不成功。我不敢去醫院把他拿掉，思忖著萬一醫生檢查出我懷的是魔鬼，事情就嚴重了。事關名譽，不能讓人知曉。分娩的時候也不敢去醫院，一個人偷偷地，在深夜的河畔將他生下來。

那天，躺在蘆葦叢中生孩子，全身好多處被蘆葦割傷。原本氣得想一生下來就扔進河裡，果真生下來卻又捨不得。

他看起來就像個可愛的孩子。

現在他已經六歲了，我又帶著他回到這蘆葦河畔。這一次，必須確實將他沉入河底，不能讓魔鬼繼續長大。

我將他牢牢地綑綁，然後找塊大石頭，牢牢地綁在石頭上。沒想到太重了，沒有足夠力氣將這堆東西推下河。

我逆著陽光望去，發現不遠處有一張木頭長椅，一個男人坐在長椅上讀書。

只好向這個陌生人求助。

「打擾了，可以幫個忙嗎？」我低頭探問。

「甚麼事呢？」

男人放下書本，注視著我，好像看見甚麼特殊物件似的。

「有個東西我搬不動，想請你幫我搬他。」

「搬東西啊………我很願意幫妳這個忙，可是我的書讀到一半，請讓我讀完再幫妳───如果不是很急的話。」

「倒也不是很急。」

於是我在長椅坐下，陪這人讀書。

河邊的風飄送著香香的味道，是附近的野花香。野花茂盛地開在小坡上，沒有人知道那是甚麼花，因為那是彼岸的花。

男人讀的書名是《無垢之盆》，是芙蓉寫的。我聽說芙蓉是個賭徒，曾經在賭桌上贏了數不清的錢，後來卻把命輸掉了。她在死去之前寫下最後一本書，就是這本《無垢之盆》。

這麼一想，才想起芙蓉也是死在這條河中，但我不清楚是不是此處。男人在這裡讀她的書，或許能夠打聽些…………

我開口提出了疑問。

「是的，她確實死在這裡。」男人放下書，鄭重地回答我。

「怎麼知道呢？」

「噢，這個嘛………因為是我幹的，是我親手在這裡殺死她。那天，比現在晚一些時候，晚霞鋪滿了河面，波光閃耀著，我在前面的蘆葦叢中刺殺了她，然後拋進河裡。我記得，晚霞托著她漂浮了大約十分鐘左右才沉下去。」

「原來如此啊。為甚麼要殺死她呢？」

「運氣不好吧，我想。那時她拿了一副好牌，於是賭上一切，包括她自己的命。直到最後將牌翻開她都不認為自己會輸。妳知道嗎？當她看見我的底牌時，表情是多麼地………好似………就像妳現在的表情！」

「我的表情？我現在很驚訝嗎？」

「也不能說驚訝，是一種………很特別的景象。總之那表情凝固在她臉上，一直到死去那表情都不曾變化。」

「可惜這兒沒有鏡子，看不見我自己的臉。」

「沒關係，等我把這本書讀完就知道了。大約再三十分鐘。」

三十分鐘後，夕陽西沉，晚霞真的鋪滿河面，閃耀無數光點，好像掛上無數顆紅寶石那樣美麗。

就算為了這份美麗，我也必須完成。我望著那孩子的方向。

他被綑綁在蘆葦叢的泥地裡，一定很不舒服吧？

男人終於讀完了書。

「現在，讓我看看妳要搬的東西。」

我領著他走到那孩子身邊。那孩子依然牢牢綑綁在石頭上，哪兒也去不得。

「妳確定要這麼做嗎？孩子是無辜的。」那男人雖然這麼說，卻沒有給孩子鬆綁的意思。

「他是魔鬼。」

「這我倒不確定，剛才讀完《無垢之盆》，也沒有發現魔鬼的蹤跡。會不會是妳搞錯了？」

「不會錯的。是我懷了他，然後從我的身體誕生出來，所以我十分確定他就是魔鬼。你見過魔鬼嗎？」

「沒有。」

「這就是魔鬼。」

「既然妳這麼肯定，我也不便再多說甚麼。只是有些關於妳的事情，還是讓妳知道比較好。」

「關於我………你認識我嗎？」

「認識的。妳覺得現在跟妳說好呢，或者我把他扔下河之後再跟妳說？」

「還是先說的好。從以前我的記憶力就不太可靠，時常忘掉很多事。比方我剛才一直覺得你很面熟，卻想不起來，過了一段時間我連你很面熟這件事都忘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那麼妳現在想起我是誰了嗎？」

男人蹲下身，將那本《無垢之盆》捲起來塞進那孩子身上，然後拉一拉繩索，確定綁得嚴實否。

「抱歉，還是想不起來。」我凝視他的耳垂，覺得似乎在哪兒見過。

他站起身，忽然牽我的手，同時指著那孩子說：「妳瞧，這是妳一生寫過的所有的書，這下就齊全了。」

「不，他是魔鬼啦…………」

石頭上綁著一本本書，每一本我其實都認識，是我親自懷上的。但不知道為甚麼偏偏缺了那本《無垢之盆》，好在這個男人將它補上。

「是不是魔鬼我不清楚，也許妳真的是懷著惡意寫下這些書，但那也是妳留給世人的遺物，而且是很完美的遺物。之所以漏掉《無垢之盆》，是因為妳在輸給我的同時得了失憶症，失去往後的記憶，很奇妙吧？因此妳忘了自己就是芙蓉，也忘記寫過這本書。」

「………這麼說，我已經死了？」

「當然死了，而且死去很久很久了。只是妳選擇遺忘一切，甚至遺忘自己存在的意義，尤其是對我的意義。」

接下來他再也不說話了，只是默默流淚。

但我仍然想不起那些事，包括被他殺死的那個傍晚。

我們遲疑了好一會兒，後來還是一起將綁滿書的大石頭扔進河裡，在天色完全變黑之前。

離開河岸，我和他信步走在亂石小徑，沿途都是芒草和螢火蟲，直到滿天星光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對他說：

「咱們再賭一局好嗎？如果我輸了，就再也不回去那彼岸，永遠待在你身邊，好不好？」

「好啊。」

他再次牽起我的手，沒有放開，很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