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和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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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讓 vs 凌性傑
你我相逢 在零機率邊緣_張讓
記憶的篩選,帶了鴻蒙太初的神祕,超乎我們的了解——
心有它自己的理由,與意識無關,與偶然必然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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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奧瑞岡一家博物館裡,母親與小孩的背影。
我一直在構想一篇散文,寫旅途上遇見的陌生人,因而思索偶然這件事。
人生不免有許多偶然。或者說,偶然的必然,必然的偶然。
必然怎麼變成了偶然?偶然又怎麼可能必然?
沉思偶然和必然,不免陷入雞生蛋蛋生雞因果循環的迷惑中。迷惑,因為太不可置信。
這些擦肩而過萍水相逢的人,真的是偶然遭遇嗎?
純從數學的角度來看,浩浩宇宙茫茫人海,你我相遇的機率實在太低,幾近於零。
然而生人無時無地不在相遇,在街角、店裡、捷運上,在山頭、海角、荒野,
你若不遇見我會遇見別人,而我若不遇見你會遇見他人。若非偶然是什麼?
太陽、地球、月球乃至太陽系、整個宇宙的存在,難道不是偶然?
只是這一系列無窮無盡的偶然如此契合無間,迫使信仰造物的人相信除了出於神靈設計沒有其他可能,不難理解。
談必然便掉入命定之說,而我不相信命運。
因為拿出命運的說法並不真的解釋什麼,就像拿出上帝並不就終結一切疑惑(所以猶太人始終與上帝爭論不休),
不過是以一個辭彙來代表某一現象而已,可以惑人耳目堵塞言路,並不提出終極解釋。
名詞並非解釋,只是符號、標籤。以機緣、緣分代替偶然,並非解釋。
就像給人名字,並不就定義了那人。換個名字,還是同一個人。
薩門.魯西迪在逃躲回教徒追殺十年間被迫改名換姓變成喬塞夫.安東(Joseph Anton),
簽支票用的名字不同,底下那個野心勃勃意欲征服文壇的人並不變。
我發表作品用的是筆名張讓,但張讓兩字只是空殼,是盧慧貞這人傾自己心血去灌注。
張讓是盧慧貞的身外化身,是我換了另一套服裝。
仍然,沒有什麼比偶然更神奇,更鬆動理智所提出的「解釋」。
理智是個能力有限卻又自以為是的傢伙,即使在資訊不足的情況下也不免自信滿滿大言咄咄。
這個缺點,哲學家、科學家和虔誠信徒都同樣會犯。
因此在思忖偶然的時候,最好丟開任何所謂解釋,赤手空拳面對這件驚奇本身:
幾近不可能遭遇的人無論如何遇見了,幾近不可能發生的事無論如何發生了。
所以有我在這裡驚嘆思索,有「你」在那裡閱讀回應。你我並不相識,但一線遊絲繫在你我中間。
那線遊絲是偶然,還是必然?正如歷史是偶然,還是必然?我們知道嗎?能夠知道嗎?
每天當你走出家門,立刻就進入這浩浩蕩蕩的「偶然流」。試想當你進出捷運站,必須碰見多少人。
絕多你擦肩而過卻視而不見,也許有一兩人出於某種原因才進入了意識。
而不管是不是意識到,你遇見了這些人卻是個不容否認的事實。
問題在,這件事實是否「有意義」?或者說,有任何重要性?
打開楊牧《奇萊前書》,在序裡看見「把必然變成偶然」的句子,竟似呼應我所說。真是無巧不巧!偶然的必然?
徐志摩的詩〈偶然〉,短短十句,道出了偶然的驚詫短暫。前半用詞有點庸俗,好在後半: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晚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平實,卻又跌宕、灑脫。
是的,通常我們並不費心去記得,任憑水過無痕。
然而有時,未必出於有心,我們記得,甚至不知道自己記得,只是潛意識存檔,埋在記憶深處,
直到有一天竟自出土,讓我們驚訝:啊,那個人!那時候!
記憶的篩選,帶了鴻蒙太初的神祕,超乎我們的了解——心有它自己的理由,與意識無關,與偶然必然有關。
●
命運與機會,晴天或雨天?_凌性傑
翻開「機會」與「命運」兩疊紙牌,
不過是在無可抵擋的必然與瞬息萬變的偶然之間,
獲得一些自以為值得相信的憑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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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希望出門走走的時候,是好天氣。
一直記得,我們相遇的時刻。
去年秋冬之交,張讓姊從美國回到台北,兩人相約在植物園旁的小咖啡館坐下交談。
我穿越植物園赴約,路上遇見好多動植物——
曬太陽的貓、發呆的夜鷺、亂竄的松鼠,滿池枯荷從低淺的水面映照自身。
時序流轉如常,颯涼的風陣陣吹起,沒有錯迕與延遲,我們如此相遇。
幸好那天沒有下雨,因為我隨身帶了拍立得相機。
那陣子開始玩拍立得,這樣的攝影形態告訴我人生如此,可一不可再。
無法重複,只有瞬間,而且唯一。瞬間決定的,是前因與後果的中介。
如今談起這些,像是把機遇連同巧合唱成一首歌,心情在音階裡跳跳盪盪。過尋常日子,總要計較風雨陰晴。
旦夕禍福常跟不測風雲擺在一起講,那是亙古不變的智慧。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再怎麼老套,終歸還是暗藏了生活的玄機。
住在淡水河邊,聽風,看潮汐,感覺濕度高低...成為小小的樂趣。這是必然嗎——無話可說時,我們就跟他人談論天氣?
六月梅雨狂暴,毀了我學生苦心擘畫多時的露天畢業典禮。那日下貓下狗,舞台音響跟典禮席位全籠罩在滂沱的雨中。
一場雨擊敗了所有盤算規畫,種種應變方案到頭來還是歸諸偶然。
這些年來,太多猝不及防的事,訓練我成為一個隨遇而安的人。遇與不遇,在古代官場是嚴重的問題。
放在現代生活來看,不過是人與人、人與物、人與職業能否相契的考驗而已。
而我相信冥契,在我們之上的,那種無以名之的神祕。我也相信山風海雨,一切一切現象暗藏天機。
如果不是當年的碧利斯颱風,或許我不會成為一個中學教師,不會留在台東任教三年。
那時我已經決定從台東的某所私校離職,回西部把碩士論文寫完。不料颱風直撲東岸,鐵公路交通全部中斷。
受困於風雨,我只好在租屋處撥接上網打發時間。忽然在BBS版上看到體育高中徵代理教師的訊息,
朋友慫恿我考考看,並且專程開車送我去繳報名表,隔天就參加甄試。
這次甄選不收報名費、不用筆試與試教,只安排了簡單的面談而已。我事後揣測,許多人被風雨阻絕,因此趕不上報名吧。
應徵者四人,最後錄取了最稚嫩的我。我深深感謝主試者的知遇之恩,往後從未推辭過任何分內或分外的工作。
代理的那一年,學校派我教高一國文與高三三民主義。教國文沒有問題,教三民主義真是戰戰兢兢。
幸好我讀雄中時曾把兩冊國編版三民主義全部背下,幾次拿到全年級最高分。
間隔不到十年,教材記憶猶新,備課不算太困難。這連結也許不是必然,但也純非偶然。
一場風雨替我留下一個位置,改變了我的境遇。說命定太沉重,我至今仍相信:心誠則靈。
唯有讓自己真實無妄,才可以笑看機會與命運,而不被擺布捉弄。
許多人童年時熱中大富翁遊戲,殊不知在那些資本累積的算計裡,過早模擬了現實的人生。
成年之後為稻粱謀,勞碌奔走汲汲營營,所謂功成名就、五子登科...其實早就在童年演練過無數次了。
翻開「機會」與「命運」兩疊紙牌,不過是在無可抵擋的必然與瞬息萬變的偶然之間,獲得一些自以為值得相信的憑藉。
或許還有一股盲目的勇敢,支撐自己逆著風走進未知。
命運是必然,機會是偶然。
我多希望,自己的童年不曾有過大富翁遊戲,
就讓機會與命運都藏在歲月軌跡中,不揭穿、不說破,沒有預言,也沒有輸贏得失。
只希望出門走走的時候,是好天氣。
(四之二)
●2014/07/1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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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音樂/Journey To Heart 米拉(林慧玲)‧遇見米拉拉 - 旅程
米拉是個愛畫畫、愛彈琴、愛唱歌跳舞、喜歡幻想的大女孩。
像所有女孩一樣,她的日子雖有風雨,也常有彩虹晴空。
她玩音樂、做音樂、出專輯,和最愛的人、最愛的狗與貓樂在生活中。
2005年,米拉碰上人生中最大的關卡。
一場腎病讓她的腎臟失去原有功能,卻也幸運成功地完成新腎臟的移植,
在家人、伴侶、朋友、醫生的細心照顧及樂迷長期關懷中,米拉重生了。
至此,米拉對生命充滿了無限的感激與謝意。
明白了生命裡有太多的不完美,但仍誠摯的希望著。
渴望童年夢想中那個充滿純真與愛的城堡,
於是用音樂與畫,構築了這座童話森林中的堡壘。
這是米拉的旅程,也是很多女孩曾走過的路。
從女孩開始,充滿夢想的雙眸、浪漫的愛情、綺麗的童話世界...;
沒有女孩不做著公主的夢,然後長大了、戀愛了、思念了、心碎了 、哭泣了...。
直到那一天,小女孩才明白城堡不是唯一的世界。
跨過城牆 ,居然有一塊會讓人痛、讓人累、讓人受傷的地方。
生命裡曾經的美好無法抹滅,但真實世界的不完美也讓人無法逃避。
生命中,米拉常碰到不同的過客。和不同人事物的相遇,都有著不同的驚奇。
米拉將這些相遇相知化身為12首歌、12幅畫,讓心有共鳴的人一起來《遇見米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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