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下苦功研究「競爭法」。

所謂競爭法指的是為了防止不公平競爭、維持正常的市場功能而存在的法律。例如美國的反托辣斯法、台灣的公平交易法。

這種法律立意是正確的，但基本上有個思考難題，就是以國家法律力量介入自由市場，會不會也是對市場功能的一種「干擾」呢？

為何要反壟斷、控制商業聯合？因為壟斷聯合之類的行為，會讓市場上其他競爭者立於不公平的地位；沒有公平的地位，就沒有真正的自由，市場機制就不能發揮利益最大化的功效。自由，是市場經濟的最基本要求。

二十世紀，以幾乎全部地球表面進行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型實驗───自由市場經濟vs.計畫經濟。自由市場的代表是英美，以及以英美為首的全部資本主義國家；計畫經濟則先有納粹德國，後有以蘇聯為首的共產主義國家。而其他所謂第三世界則或左或右也加入試驗的行列。

計畫經濟的基本想法，是由國家，也就是菁英們，以最大的善意、窮盡其思維、設計出最良善最完美的經濟發展計劃，然後以國家公權力控制著，逐步實現計畫。例如孫中山創立民國，就寫下《建國大綱》、《建國方略》、《實業計畫》等作為這個新國家的發展藍圖。很有理想，不是嗎？

世界上最有名的、執行最徹底的，則是蘇聯的「五年計畫」。它規定在這五年內全國要進行哪些建設、要實施哪些政策、進行哪些生產、賣甚麼價格。例如一顆土豆值多少價錢都被規定了。五年到期，檢討改進後再訂出下一個五年計畫。蘇聯自1928年起直到1991年解體，一共執行了十三次五年計劃。真是了不起的事業！

這場地表最大試驗的結果早已揭曉───共產主義徹底瓦解敗亡。如果北朝鮮算數的話，那我加上「幾乎」二字。

為甚麼敗亡呢？實驗完了應該好好檢討一番。全世界的經濟學家都對這個問題思考過，答案也很明確。如今所有正經的經濟學家都知道，經濟是無法計畫的，發展經濟只能靠自由競爭，只能放任自由市場自己去生長茁壯，任何外來的控制外來的干擾，都是有害的。因為再聰明再善良的政府，也不可能計算到每個細節，蒐集到每個消費者的資訊，掌握一切影響經濟的因素。這件事連上帝都做不到。

因此要搞好經濟，就必須放手，讓市場那雙看不見的大手去調控。每個追求利益的人自由競爭，優勝劣敗，然後達到整體利益最大化的平衡。

這不是理論，而是鐵板釘釘的事實───如果計畫是管用的，為甚麼全世界的計畫經濟全都失敗？放任企業自由競爭、弱肉強食的國家，全都欣欣向榮？甚至本來計劃經濟搞得民不聊生的，一旦改革開放就開始大鳴大放。這不是很明顯嗎？

但即使結論如此明顯，在全世界範圍，仍存在大量的「計畫思想」；或者說，想把事情好好計畫一番、覺得要照著妥善的計劃按部就班才能結出美好的果實，是人類共通的天性。放著不管、擺爛、無所作為，多麼教人不放心啊！所以必須控制再控制，管理再管理，總得絞盡腦汁想想還有甚麼事可以幹卻還沒幹。

因此各國都有左派。總有人呼喚著大有為政府，總有人大罵政府無能，無論政府做再多事總有人嫌不夠，逼政府出來管管───尤其愈不景氣，愈需要好好管理一番。

即使二十世紀做了那場超大型實驗，明擺的事實依然很難對抗人類「想要控制」的天性。即便體認到自由市場的重要，依然要讓公權力介入自由市場，以確保自由市場是自由的。因此誕生像「公平交易委員會」這樣巨大的怪獸。

公平會也許要喊冤───我們干涉商業是為了營造更自由的商業環境，我們的干涉是為了排除那些不當的干涉，就好比警察必須使用武力才能防止暴力，所以這是必要的。

沒錯。但警察使用武力本身也可能是犯罪，也可能是國家暴力，究竟警察做的那些事是「防止犯罪」？哪些算「犯罪」？誰說了算？

這是很重要的問題。假如這條線由警察自己畫，那麼無論警察幹了甚麼他都能主張「為了防止犯罪必須這麼做」。例如半夜闖進你家把你五花大綁、拉進偵訊室裡拷問三天三夜、檢查你的伊妹兒信箱。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嗎？

凡是文明進步的國家都對警察相當警惕，由國會制訂一大堆法律嚴格控制警察，只有通過嚴格的法定程序才容許警察對人民使用暴力。這條線當然不能讓警察自己畫，因為我們都還記得納粹的蓋世太保、蘇聯的克格勃、白色恐怖的警總。

可是我們卻忘了計畫經濟的大失敗，以至於我們把干預自由市場經濟的那條線交給公平會，讓它自己畫，卻沒人警惕。

這年頭，很多事都沒人警惕。

很久很久以前，戀愛也是個自由市場，直到人類發明了婚姻───婚姻本質上就是壟斷，而且是以法律強制力製造的壟斷。

當一個女人有許多男人追，這就有了一個自由市場。在市場機制充分發揮功能的情況下，也就是每個市場參與者都能自由競爭，發揮所長，女人也有充分的選擇權。二十世紀那場試驗告訴我們，只有自由選擇才能產生最佳定價與最佳組合。

你的出價也許今天是最高的，因此你買到了產品。可明天呢？明天有人出價更高，你就買不到了。如果政府跳出來規定，不，現在的價格最合理，不准漲價，那麼你的確被保障了，你可以永遠用同一價格擁有這項產品，被戕害的卻是整個市場。

你今天娶了她，也許明天出現更好的男人；而戀愛是自由的，自由戀愛才能產生最佳組合。但你不想給她自由，你想壟斷這個市場，你不許任何競爭者染指你的新娘───你有這力量嗎？你能永遠維持最高的競爭力嗎？

國家有力量。因此國家制訂婚姻法，以公權力干涉自由戀愛，就像計畫經濟一般，國家規定了最完美的婚姻家庭該有的狀態，然後以民法、刑法、家事事件法一堆遊戲規則落實這個計畫，想進入這個市場，請你照規矩來。

簡單講，國家設計了一個「喊卡」機制，在喊卡之前有自由競爭，直到喊出：「卡！到此為止，我們結婚了！」之後就沒有自由了，這個產品也就「下市」了。

如今你走進一間大賣場，店員告訴你：「先生，展售區只有前半部，那條紅線後面的全是非賣品。」天吶！紅線後面的商品占整個賣場三分之二，搞屁啊！你們到底想不想做生意！你不顧店員的反對，逕自走向紅線區，看中一貨。你問店員這貨賣多少錢？

「兩千。」

「我出兩千五。」

「抱歉，這裡的貨都有人買了。」

「我出兩千五耶！你賣給我多賺五百，這樣不好嗎？」

「沒辦法呀！我也想多賺點，但政府規定不准賣就是不准賣。」

「你要是賣給我，會有啥報應？」

「那也難說，比方律師費、罰金、賠償，弄不好要坐牢、失去孩子監護權甚麼的。此外還得忍受親朋好友鄰里鄉民的唾棄，難以在社會上立足。當然這些代價也並非絕不能忍受，然而考慮您的出價只有兩千五…………」

「那我出一萬！」

「成交！」

戀愛的心是擋不住的，渴望自由是難以遏制的，干涉它禁止它，只是增加成本，墊高了代價，最後整體不經濟。毒品如此，房市如此，戀愛也是如此。

也許上個世紀的試驗還不夠，人類要到下個世紀才能學會───放任才是最佳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