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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楊明_別後
作者: 冰島女生 日期: 2010.12.14  天氣:  心情:
楊明_別後



【聯合報╱楊明】 2010.06.01 04:26 am

我們卻不明白天地四時的道理,執著盎然愛慾,熾烈不息,只知夏耘,不知冬藏……


錢鍾書的《圍城》裡這樣寫道:「心像和心裡的痛在賽跑,要跑得快,不讓這痛趕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話,彷彿拋擲些障礙物,能暫時攔阻這痛的追趕。」你走了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就是這樣的感覺,我不能提到你,和你相關的事也不能,可我的腦子又無法控制的不斷想到你。我覺得自己接下來的人生像是一本裝訂錯了的書,還遺失了許多書頁,再也無法拼湊出原本的樣貌。



當你失去一樣珍貴的東西時,總是會忍不住回想起,初相遇的甜美,那甜美在初遇的那一刻,其實還不知情。

第一次見到你,是在台中綠川邊上的仁友公車站,你和JZ在一起,後來我才知道你們剛去千越百貨二樓吃牛排,而我剛從新大方書店的地下室走回地面,這樣的相遇,我總覺得你們略勝一籌。JZ為我們做了介紹,JZ是我幼稚園時代一起長大的朋友,而你是她中學最好的朋友,至少她是這麼告訴我的,你隨口和我開了個玩笑,雖然一身拘謹的白衣藍裙校服,頂著傻氣十足的短髮,但你看起來很開朗。那一年,你十六歲,我十五歲,從此我們開始了長長的相伴。現在回想起來,消失了的不僅是你,在更早的時候,千越百貨公司和新大方書店就已經從台中的地表消失了。



教室裡,學生的課堂報告,講的是王曉波,太太到國外進修時,因為心肌梗塞過世,死時獨自在家,身邊再無他人,和你一樣,你離開時,也是獨自一人。那時的他比現在的你年輕,黃泉路上無老少,道理我懂,卻無法因此覺得比較能接受你的離開。年輕的學生望著我,輕聲說,老師,生命無常啊!

他們不知道,你走了,我失去的不僅是你,還有我們共同的記憶,再無憑證。二十三歲的時候,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高興的叫你去書店買,那時候新大方還在,我常故意走下樓梯看老闆將我的書放在哪,如果湊巧遇到有人正翻閱我的書,我就會在心裡高興上一陣子。我想你是為我驕傲的,每次你向別的朋友介紹我時,總說:「她是寫小說的哦,以後她會寫一本小說叫作我的前半生,主角就是我。」現在我卻發現,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相伴越久,我越不知道如何寫你,以及屬於你的故事。



你一直想披上白紗,至少一回,感情路上卻一直所遇非人,始終沒能完成心願,雖然你曾開玩笑說,我結婚,可使全天下的男人都得到解脫,只有一個男人倒楣;但如果你嫁人,就是全天下男人的損失,只有一個男人得到幸福,所以你才沒嫁。

下課鐘響,我收拾好東西從前門走出教室,一男一女兩個學生追著喊我,接著討論剛才課堂上提及的作品,男同學說,老師,這篇小說裡的主人翁似乎隨時可以拋下自己的人生,這是不現實的啊!我隨口反問,你認為現實人生是怎樣的?女同學搶著說,至少要結婚生子。



成為一名賢妻良母是你中學時代的心願,卻直到你離開人世都沒能實現。學校畢業工作數年的你勇敢和同事一起離職創業,卻也為日後多舛的命運埋下伏筆,昔時共同創業的夥伴捲款潛逃,你幾番掙扎,依然無法再起。愛情和事業的雙重打擊,我甚至不知何者傷你更重。



婚前,我曾經住在你樓下,後來又搬到你對面,去台中看你時,我留意到你對面的塔位仍是閒置的,我猶豫了一下,要先訂下,將來繼續和你當鄰居嗎?那段日子,不上班的時候,我們常常一起逛街吃飯,忠孝商圈的高雄木瓜牛奶、溫莎小鎮、聖瑪莉咖啡,往東的賽馬義大利餐廳、明洞韓國料理,往南的鑽石樓、躲貓貓,往北的京兆尹、中興百貨,我們曾經出入的這些地方,都已從台北地圖徹底消失。消失的名單上,最讓我們念念不忘的,當然就是我們曾在新生南路經營的PUB蝴蝶養貓,和延吉街的三布五石。

1992年一月,我們不經思索的頂下了第一家店,那時你每天從貿易公司下了班就去開店,等到十點半,報社下班的我也就來了,一些不明就裡的酒商背後稱呼我們是苦情姊妹花,以為姊姊辛苦供妹妹讀書,妹妹夜校下了課就趕來幫姊姊。這些鐫刻著我們足跡話語的場所,統統在你離開前業已消失,記憶還留下些什麼給我,竟像是我平白哄了自己一場,歡笑悲傷全沒了憑據。



校舍走廊光線幽暗,盡頭的玻璃窗灑進的大片陽光,尚不足以漫淹至腳邊。我說,人生有很多種選擇,不是僅有單一選項,女同學仍在搶話,我媽說,中國人最重傳宗接代,孩子一定得生,那麼晚生不如早生。簡潔有力的人生哲學,你也曾這樣想嗎?怎麼沒人告訴你,如果你這樣做了,人生會有所不同嗎?我忍著沒跟學生說,人生除了死亡,其他所有選擇都不是唯一不可變的啊,生孩子不是,結婚更不是,只有死亡才是。

我以為無論人生怎樣往下走,至少我的身邊還有你,在我們老了以後,一起囉囉嗦嗦的數叨著,我們以前哪……我從沒想過你會比我們之中的誰先離開,一起變老成了不可能的願望時,原本對衰老的無奈與哀傷,此刻卻突然有了幾分溫馨,只是我永遠失去了這機會。你走的那天,我在杭州,回台後,朋友向我說起你走後的種種,我腦子裡浮現的卻是杭州窗外的雪景,接到你驟然離世的電話時,我正在廚房準備晚餐,掛了電話後,我回到廚房打開瓦斯爐,在鍋裡倒入油,依序放入蔥段、肉絲、木耳和金菇,我完全不相信你已經走了,我繼續工作、吃飯、睡覺,直到有一天早上醒來,發現窗外的街道、花圃、屋頂,全都覆蓋著白雪,在白茫茫的世界裡,是賈寶玉回身告別俗世的雪地,我突然明白,你走了的事實。我想起了小說City中的一段對話,「我為什麼還活著?」「這是酒吧,你要教堂的話,在路的那邊。」龍舌蘭酒吧從台北消失了,酒吧對面的天主教堂還在,我曾以為那座教堂會先搬走,寂寞的夜晚,微醺時我們也曾拿那座教堂開開玩笑、發發感慨,原來生死問題只適合教堂,不適合酒吧。

過了七七,我才夢見你,也是在你的酒吧,你見我來了,卻沒和我說話,反而打電話給二叔,要二叔催我快走。我聽見你說,楊明來了。二叔問,你沒告訴她嗎?你回答,我沒想到她會來這啊。朋友聽完我的夢,推測我誤入冥界,所以你急著要我走。



就是在我認清你走了是無法改變的事實的那一刻,我恍然明白,白雪是上天給人類的恩賜,這是生存在亞熱帶的我們沒能發現的。每年隆冬的白雪將一切覆蓋住,你熟悉的街道、樓宇,遊走潛藏其間的愛怨慾嗔,一併不見。你以為在你心裡,但眼前不見,遂失憑依。北國冬日,原是休憩之際,田裡農活已停,萬物俱休,直到來春,人的心念也在白雪皚皚的覆蓋下冷寂了下去,不得不放下。我們卻不明白天地四時的道理,執著盎然愛慾,熾烈不息,只知夏耘,不知冬藏,於是你提前用盡額度,刷爆了時間給你唯一的一張卡,直到離去的一刻,才不得不學會了放手。

我也必須鬆開我的手,前去台中看你的那天,朋友囑我別哭,有人說生者的眼淚,會讓往生者不捨離去。於是,我對你說,既然走了,就放心地走,你曾說你沒法像我一樣,在感情尚未耗盡前瀟灑離開,這回你不就這樣做了嗎?搶在我前面,去了另一個國度。隨著年齡的增長,愈來愈多的朋友去了那一邊,我寧願當作你們移民了,總有一天我也會拿到那一個國度的簽證,只是這一回你竟然背著我偷偷先辦了。



徐志摩的詩,我們年輕時曾經唱過的:假如你願意,請記著我,要是你甘心忘了我。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陽光不升起也不消翳,我也許,也許我還記得你,我也許把你忘記。



那時不懂的哀傷,歲月已經都教給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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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1-02-24 01:05
他, 45歲,新竹市,製造/供應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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