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畫像。 尤二姐畫像。
【紅樓二尤】
尤二姐、尤三姐的故事是突出的,在一部大小說裡也非常獨立。
把第六十三到六十九回抽出來,幾乎可以是完整的一個中短篇。
戲劇裡早有人編了《紅樓二尤》,在舞台上單單講這兩位女性的故事。
但是看《紅樓二尤》,總覺得不是《紅樓夢》,編劇很完整,沒有遺漏什麼細節,
導演、演員也都好,尤二姐的善良溫馴,尤三姐的潑辣叛逆,表演都恰如其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覺得不是《紅樓夢》。
每次看《紅樓二尤》,或者《紅樓夢》改編的戲劇、影視,回家就習慣再拿出《紅樓夢》原書來看。
想知道抽出小說一部分改編成戲劇,和慢慢一日一日閱讀《紅樓夢》,到底不一樣在哪裡?
以尤二姐、尤三姐的故事來看,只是大小說裡很小一部分。
真的像礁石上殘留的魚骨蟹夾,浪潮來去,頃刻就不見蹤影。
這兩個年輕女子,名義上是寧國府賈珍妻子尤氏的妹妹,算是貴族的近親。
但是,其實並沒有一點血緣關係。尤二姐、三姐的母親尤老娘,是尤氏繼母,
嫁過來時,帶了跟前夫生的兩個女孩兒,就是尤二姐、三姐。
因此賈珍妻子尤氏,跟這兩個妹妹,不同母親,也不同父親。
尤氏公公賈敬突然暴斃,喪事忙碌,沒有人料理,才把繼母接來,在寧府看家,
尤老娘也就帶了兩個未出嫁的女孩兒,一起住進賈府。
大概知道一點身世背景,很快就能感覺到這兩個美貌的女子,其實出身卑微,
如同微塵眾生,有機緣住進榮華富貴的公爵府,似乎是幸運,
卻都因為涉世太淺,天真無邪,對貴族男子玩弄人的手段無知,
對權貴世家作踐欺壓人的本事全無對抗能力,最後一一都死於非命。
尤二姐、三姐的受辱、死亡,是大小說懺悔錄形式對家族批判的關鍵。
小說在這兩人陸續死亡之後,繁華就急轉直下,好像家族盛旺上百年的福分已到盡頭。
七十回以後,雖然林黛玉試圖重建「桃花社」,賈母過八十大壽,看起來外表冠冕堂皇,
還興盛熱鬧,沸沸揚揚,然而內裡腐敗的氣味已經一陣一陣襲來,貪瀆、索賄、離散、死亡,
接二連三,作奸犯科,藏汙納垢,接踵而來,家族一步一步走向沒落,已經無法挽回大局了。
所以,尤二姐、尤三姐死亡,時常讓我想到賈母在清虛觀心疼護衛的那個小道士,
賈母下令:不可以為難了這孩子。
好像家族盛旺的福分,原來是冥冥中的寬容。或許,慈悲、對生命不忍,都是福分的原點。
雖然身在福分之中,自己知福惜福,也同時還是兢兢業業,為微塵眾生祈福,
因為知道天地間有我們看不到的因果。
「紅樓二尤」是大小說大因果裡不可分割的部分吧,抽出來,可以獨立,但只是故事,
放回整部小說中,就有了因果。
尤二姐、三姐都漂亮,又都出身「小門小戶」,賈家豪門一向玩「美眉」為樂的男子,動念要染指了。
關鍵的人物是賈蓉,他跟這兩個美貌阿姨都關係曖昧,他也知道自己老爸賈珍,也覬覦這兩個小姨子的美貌。
賈蓉也看出來堂叔賈璉對尤二姐有意思,就唆使賈璉瞞著王熙鳳,在小花枝巷買了房子,
置辦家具,金屋藏嬌,瞞著王熙鳳娶尤二姐為妾。
賈蓉知道王熙鳳兇,賈璉懼內,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讓笨賈璉花錢養女人,自己和老爸都可以抽空去玩。
賈家權貴男性的骯髒卑劣不堪,在尤二姐、尤三姐一段,全部曝露無遺。
作者在寫自己家族,一定心痛,然而他是在寫家族懺悔錄,對兩個平民女性的受辱、死亡,念念不忘。
《紅樓夢》的作者不斷思考「情」的意義,情深如此,然而作者開宗明義也說過:「情既相逢必主淫。」
「情」與「淫」,撲朔迷離,交錯糾纏成小說人物的沉淪與昇華。
尤三姐看穿了賈家幾個男子玩弄她們姊妹的把戲,她在小說裡劈打賈蓉,摟著賈珍、賈璉玩「轟趴遊戲」。
尤三姐豁出來,大膽說:「將姊姊請來,要樂咱們四個一處同樂。俗語說『便宜不過當家』,
他們是弟兄,咱們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來。」
《紅樓夢》裡對女性肉體露骨的描寫,也集中在尤三姐一人身上:
這三姐索性卸了妝飾,脫了大衣服,鬆鬆的挽個髻兒,身上穿著大紅小襖,
半掩半開的,故意露出蔥綠抹胸,一痕雪脯。
底下綠褲紅鞋,鮮豔奪目,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
兩個墜子就和打鞦韆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檀口含丹。
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幾杯酒,越發橫波入鬢,轉盼流光。
「綠褲紅鞋」、「一痕雪脯」、「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檀口含丹」,
這是《紅樓夢》裡最像《金瓶梅》的一段了。作者究竟在寫「淫」?或是寫「情」?
顯然《紅樓夢》作者極力書寫尤三姐這一人物,她的「淫」與「情」,在傳統女性書寫裡,獨具一格。
戲劇改編的尤三姐,常常看到她「淫」的潑辣,卻不容易看到她「情」的深沉。
尤三姐似乎是被逼受辱到極點,用庶民百姓的「無恥老辣」反擊了。
她戳破仕紳貴族虛偽假道學的面具,她處處表現「餳澀淫浪」、「淫情浪態」,顛覆權貴男性玩弄女子的把戲。
作者說得好:「竟真是她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她。」
尤三姐是《紅樓夢》作者極力刻畫的人物,她像是警幻仙姑在人間的替身,
是小說裡少數能夠徹底勘破「淫」與「情」的先知性人物,是能夠走出「淫」、「情」迷障的領悟者吧。
尤三姐玩了所有「淫」的把戲,卻堅守著內在心靈世界「情」的潔淨清明,
她用鴛鴦劍自刎而死,魂魄回來,最後對柳湘蓮說的是:
「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
這像是《紅樓夢》作者借尤三姐之口說出的「偈語」吧!
尤三姐死亡於自己剛烈的執著,寧為玉碎,落入寧國府那樣骯髒的泥沼,也只有以死亡完成自己的清潔乾淨。
她對一生等待、最愛的人說:「與君兩無相涉。」
我們有一天可以對最愛或最恨的人說「與君兩無相涉」嗎?
我還是在想佛經上的一句話:「於一切有情無憎愛。」
無「憎」無「愛」,憎恨和眷愛,海獺、魚蟹、兀鷹、水塘、紅蓮,
或者眼前這一片像小說的風景,能夠無憎恨、無眷愛嗎?
《紅樓夢》最終想說的「情」的領悟,沒有黏膩、沾著,沒有瓜葛、牽連,只是「與君兩無相涉」吧!
尤三姐與柳湘蓮的結局,或許是作者讓家族眾多人物從「淫」、「情」糾結轉向結尾的一個重要預告。
尤三姐走了,柳湘蓮恍恍惚惚,來到一所破廟,廟旁一個瘸腿道士捕虱,
柳湘蓮問道士:這是哪裡?你是何人?
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係何方,我係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
也許,微塵眾生,也都是「暫來歇足」吧。
旅途漫長,每一處停留,也都是暫時來歇歇腳,或許並無關天地的因果。
作者說:「情既相逢」,作者也說:「與君兩無相涉」……
(下)
●2014/08/27 聯合報《美學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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