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雲在天的盡頭堆疊,竹林和樹狂擺,蟬噤聲。颱風要來了。
在窗邊看雲。雲連滾帶跑。只有颱風天,才看得到雲的速度和變化。
平時看來溫吞的雲,奔跑起來可是病貓變猛虎。
如果從飛機看出去,雲團就像柔軟蓬鬆的床。
用了多年的床單也是鼠灰色,灰雲讓我想到床。
我愛看雲。
颱風前的火燒雲可媲美赤道瑰麗的晚霞,
然而晚霞迎來的是每一個尋常夜晚,火燒雲帶來的卻是精神上的大刺激。
聽到颱風要登陸,免不了精神緊張。
住新店時,斜坡滾下石頭,把樓上鄰居的車子砸凹一個大窟窿。車子當然是報廢了。
十多年過去,至今記得那位倒楣鄰居的名字,以及紅車頂著石頭的受災場景。
台灣米真是粘人
盛夏搬進社區,第一個登陸的颱風讓地下停車場淹水,幸好車子移得快,遂對颱風更提防。
夏天,多麼熟悉的熱。曾經陌生,現在亦已漸漸熟悉的颱風,防颱措施也應對如流。
清除陽台的落葉枯枝,移動大大小小盆栽,魚缸放水。
有一次強颱來襲,出水孔被幾片腐葉堵住,只差一吋不到,水就要灌進家門。
即使出水孔清過,也得隨時留意新打下的葉子,冒雨清落葉是常有的事。
盆栽若不集中一處,強風狂掃起來總有幾盆要滿地打滾,一夜不得安寧。
花和樹經風雨一番摧殘,折枝損葉,颱風走後又是大勞作。
魚缸水位一定得先降,跟水壩洩洪一樣。否則一覺醒來,恐怕要滿地找鯉魚。
在自家陽台摸魚沒什麼好玩的,又不能吃。
五隻鯉魚養了多年,都頗有分量,一隻足夠煮一鍋酸辣魚。
牠們吃東西時可以任我摸頭。
滑溜溜的魚頭,毛絨絨的貓頭,魚養久了跟貓一樣,我很確定牠們認得人,煮魚純屬異想。
想到魚被摸頭的表情,怎麼下得了手?
如果沒有家,就不會生出這些那些的擔憂和牽掛,
颱風來不來,雨下不下,那是氣象局的事,犯不著憂心,買個一日糧家裡蹲就成了。
不買也行,只要肯出門,餓不著的。
不只一次,來拜訪的朋友讚美房子打理得真好,然後問,你家有請傭人吧?
有啊,我指著自己,馬傭。
唉,為什麼把家弄得那麼大規模?
翻出舊照片,從前院子和陽台空曠得簡直荒涼。荒涼是學生說的。
他們吵著要來新家玩,上了四樓,脫口而出,這裡很荒涼啊。
當時新種的吉野櫻纖細瘦小,完全沒辦法想像它會長成三層樓高,擋住半邊牆的大樹。
還有數不清的果樹花草長得出奇茂盛,我的鄰居說,你應該換間有大院子的房子。
說的是。跟剛搬來相比,現在的規模可以稱得上「白手起家」。
房子沒有很大,也不豪華,絕對沾不到豪宅的邊,「密度」倒是很大。
要顧的動植物很多,瑣碎家事永遠忙不完。
耗神費時不說,出個遠門,得請人來餵貓餵麻雀餵四缸魚,來幫大小植物灑水。
出門沒幾天就開始惦記,小傢伙不知道怎麼了?麻雀肯定瘦了些吧?糧食夠嗎?魚好不好?
如果春天出遠門,還得叮囑櫻花,千萬別早開。
整年下來不就期待一次花開滿樹?可別等我回來繁花開過,或者花兒都謝了。
如此這般放心不下,就別老是往外跑,何況還有一個被台灣米馴化的胃。
餐餐麵包或麵食沒幾天,我的胃就開始想念米飯。多麼渴望熱騰騰的飯啊。
返馬時,我喜歡各式各樣的粿條麵食,要不就是「加料」過的椰漿飯,黃薑飯,或者雞油飯。
白飯不好吃。彈性不夠,不香,無關煮法,而是本質問題。
曾經帶著台灣米返馬。家人說好吃,妹妹還讓我大老遠給她寄。
台灣米真是粘人。難怪出門超過十天便想回家,回家吃的第一頓飯覺得最幸福。
半島已經是前世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出遠門回來,一進入中壢市區,就覺得熟悉,再雜亂的街景也覺得親切。
後來,連從外縣市回來也這樣。
尤其是開車前往陌生的所在,去程迷路繞路,回程百轉千折,
歷經到不了目的地也回不了家的煎熬,精神一路緊繃,待熟悉的街景一出現,立刻肩頸放鬆。
唉,回家的感覺實在太美好了。天底下,再沒有比家裡窩更舒服自在的了。
原來,家的感覺是這樣。在台灣住了二十六年,慢慢有生根的感覺,可能看樹看久,跟樹看齊了。
困頓低潮的日子裡,樹撫慰人心的力量,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不論櫻花、野桑椹、構樹,不論白天或夜晚,只要窗邊站一會兒,
看一看樹,就看出了自在和平靜,不自覺微笑起來。
那是神祕的呼應,生命的連結。沒有言語,它直指人心。
也許是從小跟樹相看兩不厭,對我而言,樹安心止痛的作用簡直神奇,樹跟麻雀同樣讓人心生喜悅。
夏日傍晚,吉野櫻的樹葉隨風翻飛,樹枝搖曳,麻雀擇枝而棲,寧靜的夜的前奏。
居家的日子多麼平靜美好。我應該戀家黏家才對,卻仍然要離開。
固定地,經常性地離開。最高紀錄半年內出入境五次。
接下來,足足有九個月,對離家這事徹底厭倦,希望腳底生根,當一棵樹。
不行,我沒辦法像落地生根那樣,落地便長根。
家裡待九個月之後,我又開始經常性地出去再回來,讚美樹喜歡麻雀覺得在家真好,然後離開。
像輪迴,來來去去。
離家才能思考家的意義,
這些年來,我在行旅中慢慢確認,也願意承認,自己的家在一個島上,而不是半島。
想回去的地方是中壢,不是馬來西亞。這裡才是白手起的家。
半島已經是前世了。
輪迴是因為帶著前世的記憶。我所能解釋的前世,大概是十九歲的離家。
離開半島才知道自由的意義,當然,也為自由付出代價。
毫不眷戀地離開了油棕園,沒想到再也回不去。
母親兩年前離世,父親另有家庭,弟妹有他們自己的家,
馬來西亞已經斷成前半輩子的記憶,成了我的生命底色。我仍然帶著赤道之眼走天涯。
如今離家的意義比較接近遠行。姿態溫和多了,遠行之後總會很想回家。
費心經營打理的家,也是我想掙脫的綑綁。不斷離開又回來,證明家的力量其實巨大無比。
遠行肯定沒有在家舒服,有時簡直自討苦吃,特別是顛簸的旅程,
語言不通交通不便,要什麼沒什麼,在街頭茫然失措,有錢卻不知道下一頓在哪裡。
甚至,感受到回不了家的威脅。
在家窩著不就好了,幹嘛找罪受?
下輩子,下下輩子,我恐怕永遠當不成樹了,移動是我的宿命。
在某些迷人的小城小鎮小鄉村,研究起當地的房屋廣告,
夢想著在異鄉打造另一個家,想像再度白手起家的可能。離了家又在尋找定居的可能。
離家是戒不掉的癮,也是一種能力,安居則是本錢。本錢存夠了,便放心地天涯海角去。
從小山野住慣了,城市不是我的居所。
無法忍受汽機車的呼嘯,寧願聽卡拉OK的靡靡之音,在半鄉野的地方窩著。
這麼多年來,交了各行各業的朋友,
挽臉的、種菜的、按摩的、中醫師、推拿師,有機店的師兄師姐,慶幸還有一個安身之地。
我家在這裡。
●2014/09/01 自由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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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音樂/樹海 - あなたがいた森 (曾有你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