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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揮手自茲去/曾麗華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09.10　　天氣: 　心情:

文/曾麗華

　　屋裡拉下深簾，無戶無牖才合心意，
　　每一個經過的房間包括地磚，陽光，別想做我的房客，連經過都不許。向黑暗傾訴，
　　「這樣的屋子，最適合壓傷的靈魂居住。我就是我自己的主。我說有光，便有光。」…

＿蜘蛛與烏龜

危慮風霜，高牆已築，牆壁開始向他耳語，說話，吹奏，他再下不來了。
流亡作曲家說喪亂一生，他的收成何其豐稔，燦爛成倉的不是稻穀是憂愁。
他像隻孤冷的蜘蛛，盤桓著自己的蛛網迷宮，懷著莫名的苦痛如連絲，
「我必得寫出恢宏作品以傳世」，把死路走成生路，把橐橐木魚敲出宏鐘，把深貯的憂化作樂。
他的慢板樂章嬝嬝繞指柔，最終樂章沛乎塞蒼冥。

●

指揮家對著排練樂團，一個眼白的亮度就讓人震驚：
「你們聽不到自己嗎？人都到哪去了？沒個音符有魂！
又不是眾裡尋他千百度，又不是翻《聖經》，說什麼廢話尋找就尋見，叩門就開門。
發現就是發現，找得來嗎？」

人說這個指揮家是不世出的天才。
天才，天縱或神授，跟在他身後，聽其言，信其行，或不信其行，都像用器官去找靈魂。
能學到者只有一事，與天才無關，那就是，紀律之益。
他看不起無紀律的行為，卻也厭惡完全來自外在強加的紀律。
他像根細長的蘆葦，指揮時周圍有風。一秒之中他的升與沉，難盡的幅員遼闊。

●

鋼琴家獨語：「我這輩子的錯彈音可以拿來開另場演奏會！」別修護，別濾淨，別淬鍊。
修剪過的樹豈能沙沙作響，裂痕漏洞統統留在那。缺口，勿彌平。褲管的泥濺，勿浣。
留下一生所有的錯誤和瑕疵，豈不是可以拿來再活另一生？
所有的歷史都是這麼重覆的。頁緣密密麻麻的註記豈非為了誕生下本書。

「我不是天才。我非生下來便可視奏。我從沒懷疑過自己，但也從不把自己太過當回事。」
年輕時他上音樂學院，有時冷不防便從口袋掏出一隻烏龜，
「我欽其閑慢，雖蹣跚，卻不服輸，形單影隻像首詩，無聲爬向最終點。
我慕其厚殼裡生命的律動，那和人類生活中最初的安靜不真有那麼點相像？」

無聲，不光在休止符。無聲，舉足輕重，是千言萬語。音樂在那裡湧現，最終也回到那裡。
人含淚，還來不及問鋼琴家為什麼要選擇離開，他已自最後一場演奏會謝幕，揮手自茲去。
此後，有人疑惑，卻未指認，音樂廳聽眾席敬陪末座的那人，似曾在台上相識。

●

似光潑的泥濘濺在敞開的那一頁說些什麼？
在沼澤整地的工人說，他們挖掘時似乎有異物碰觸，有人開始猶豫，丟下了手中的鐵鍤。
那教他們停止的，比一陣忽起的風雪迴旋還甚。
險些被他們踩在塑膠雨靴底的，後來證實是本千年古書。
舉國為此奇蹟又驚又喜，又敬又畏，愛書人士更為之沉醉。
彷彿定音鼓槌讓桌上的紙跳躍起來，那裂帛似的一頁，果然非祀即戎。
人虔誠，人也背叛。人祈禱，人也抗爭：
「主啊，求祢殲滅它，使它不再成國。教那些人永遠羞慚驚惶，使它滅亡，不再有人記它的名。」

＿我是我自己的主

屋裡拉下深簾，無戶無牖才合心意，
每一個經過的房間包括地磚，陽光，別想做我的房客，連經過都不許。
向黑暗傾訴，「這樣的屋子，最適合壓傷的靈魂居住。我就是我自己的主。
我說有光，便有光。我說有影，便有影。
光自北，色蒼灰，中性無影。光自南，色銳厲，影深濃。
光自東，色幽黃，影柔長。光自西，色如燃，其穿如劍透室。
我但願一生都能為自己命題。
主啊，我為祢而生，我為祢而死。我感謝祢不折斷那壓傷的蘆葦。」

零丁物四散，罐口磕壞的洋鐵、蕪亂還蘸滿醬料似的調色盤，架上布滿編號似有數千百捏擠過的顏料管。
他在畫布上移山，移樹，移田，移日月，移河嶽，尺幅大得人可以縱身躍入。
河床馬卡龍色彩的岩礫堆底，紛紅駭綠，似珊瑚產卵、荇藻漂流，無一筆，無一觸，不是畫家的平生魂。
天空雲霞有交響樂的色彩，垂枝的瓜果有解語又解情的肌膚。
那果熟後蒂落的美麗嘆息，人幾乎可以聽見藏匿其中的思想及慾望，而且嘗到精準至15的甜度。

人稱他的畫幸福洋溢，用夢想與慾望去愛，婆娑之洋，美麗之島，膏腴之大地。
夢想與慾望的飢渴，讓人忘卻，天神曾經懲罰，唇索飲卻遇水枯竭、指欲擷果而樹枝飛離。
讓人忘卻，初登岸的異鄉人，曾經怯步在這座盛傳為傳染病天堂的鬼介之島。

按熄天花板日光燈，畫布天空灑落的神光萬道頓然黯去，屋內崩了腿的舊桌椅繼續它一生的顛簸。
哪怕那天終於到來，畫筆從他手中跌落在地，再也拾不住。

＿化作灰，我也認得你

那年相思花落得如委鈿滿地。有聲音在耳畔：「化作灰，我也認得你」。
聲音像來自，比向日葵花心還深邃的黑眸。

聞者如飲醇醪嗎，說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人，結果數月後便全然忘記。
說此情不渝的人，一生卻能禁無數度感情興亡。人難道不是有兩耳，左耳進為了右耳出。

●

對科技雖懷有莫大的敬意，但，審慎悲觀，面對電子焚書。
無實體化，鬆脫的書頁不再需要頁碼，一個個小片段，放哪都可，隨機重新編碼也可。
面對數位攝影，一座深海變作水，水變作滴，滴變作香檳酒泡沫。

審慎悲觀，面對巨量新數據。世界是平的，處世早無奇。
心跡雙清不知所云，碳足跡反而琅琅上口，傳家最有道者是討人喜愛的帳本和析產券。

緊盯我們的鞋，拿它穿山越嶺不如用鞋帶綁住掛在脖子上。
數學家說假設兩排各6個釦眼全派上用場，
鞋帶直穿或交叉，繫起兩邊的路徑可有43200條，足見人生選項多豐盛。

緊盯玻璃天花板，對付兩性平權，女候選人說她已轟出1千800萬個裂隙。

緊盯一籃子貨幣，如果那天來到，
各式數位虛擬幣全到位，啟發相互殺戮的動物精神，和巨量數據起舞吧。
滾動似水銀的巨量數據如何收攏，每天街上有300萬個血淚故事，地鐵有20種語言咒罵，
數據的飢渴，連爐燼裡飛不起的死灰都發出一片踏歌聲，「快來分析我，運算我」。
如果貨幣政策簡單如擲幣，正面與背面，寬鬆與緊縮，存入與支出，
人其實最想望的是，天天緊盯一個輝煌的菜籃子。

繼續審時度勢，加深失業的痛苦就是治癒失業。
咖啡有社會責任感，在地果汁有鄉土意識，衣服材質與動物為友。
市場沒有失靈，公平競爭連抵達天堂都沒有，
因祂曾說「那在後的必將在前，在前的必將在後。主自有取捨。」

●

只有爐裡的灰燼懂得什麼是焚燒。更熾熱的炭，更冷的灰。
口袋有聲音？不用羞澀，仍活著的，也許是一枚舊幣在輕顫，也許是一小撮劫後的餘灰。

＿細長的蘆葦

看那畫廊永恆一角隅的一幅格子畫，不過和桌上電腦顯示器一般袖珍吧，
居中全是白，黑框線下微留些紅黃與靛青。
人不免又問，一生要歷經多少風霜與悲歡，才能獲得這樣澄靜無聲的經濟線條？
貌似簡單，卻又錯落有致在屬於它自己的地方。
可不是嗎，有人不斷揮灑延伸，讓時空脫腕而去。有人不惜一死，不容任何侵犯的捍衛他的藩籬。
在這裡，潔淨的格子，美麗的線條，再無需左顧與右盼，直如矢的畫到他的魂魄終結處。

●

音樂廳聽眾席敬陪末座的那人，白頭今望苦低垂？非也。他的頭似仰向蒼穹，
「不再有人記我的名。我不需愚蠢活在人們心目中，我寧活在自己差可容軀的避靜小公寓。
寫回憶錄？回憶的第一個字就是謊言的開始。
一千句發光的謊言也許有運氣，一句是真言，不過它藏匿在黑暗裡。」

●

有聲音自那台上正揚眉瞬目的指揮家背脊，冷冷的傳來，
「細長的蘆葦，周圍有風。他的風，穿屋而入，連櫥櫃也為之吹拂而開。
他指揮這曲的偉大，從慢板樂章過渡到最終樂章的音樂處理，那奇景，您恐怕是作夢也夢不到的。
因為您對有聲與有聲之間的無聲，一無所知。」

●2014/09/09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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