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超級市場走廊間,橫衝直撞。
思索著應該要買些什麼,卻一點頭緒也沒有,整個人仍在發抖,氣得發抖,只好一列一列食物櫃來回走著,拿起來的東西放回去,放回去的東西又拿起來。
其實應該要是個很單純的星期六下午,我幫情人出來跑腿。情人棚燈的模擬燈泡燒掉了,拍攝時沒有模擬燈對不準商品的highlight,一直猜更折煞人,所以差我出來買燈泡。
我一路上是好心情的,說來沒志氣,但我向來喜歡跑腿,與其要我和情人一起待在攝影棚裡,儘管面對的是一條上萬英鎊的鑽石項鏈,要我在那邊往左一公分,往右兩公分的對highlight,調角度,很快我就覺得悶了,眼睛更是酸得發疼,無論如何我是沒有商品攝影師那份耐心的。
到了倫敦最具規模的攝影器材行Calumet,我照慣例先歡天喜地的逛一圈,雖然不是器材控,對於器材的特性也無法如數家珍,但對於被許多不同攝影器材包圍著這回事,還是覺得很幸福。
逛得差不多了,我拿著戰利品到櫃台前試圖找店員詢問燈泡順便結賬,卻突然發現我落入某種困境:Calumet的櫃台座落在店中央,是呈環狀的一圈孤島型櫃台,櫃台裡有差不多四個店員,散落在各個角落服務客人,我繞著環狀櫃台走了兩三圈,完全無法判斷哪組客人已經差不多要好了,每組客人似乎都還有很多東西要買,且和店員就像老朋友一樣相談盛歡。
我站在一組旁邊默默觀察兼排隊,只見一位客人左手拿一款相機電池,右手拿另一款,表情苦惱。
「這個價錢差別有點大,我需要好好想想。」 客人說。
「當然當然,你一定要好好想想。」店員一臉善解人意的點著頭。
於是兩個人就這樣,一個搔頭苦惱,一個溫柔微笑,氣氛靜謐的沈默了五分鐘。
五分鐘後,客人破冰:「我決定還是先買這顆電池好了,嗯,你可以幫我介紹一下反光板嗎?」
「沒問題,請這邊走。」 店員爽朗的說。
就只差手牽手,他們惺惺相惜的往反光板那裡走去,留下站在原地,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的我。
我實在有些驚慌,我只是一個想要結帳的人,我不是不願意排隊,也不在乎如果已經有很多人排在我前面所以得花點時間等待,但是,你也得要讓我有心裡準備知道我大概要等多久吧?
和我一樣站在櫃台周圍,孤魂野鬼般一臉茫然卻找不到人服務的客人差不多有三四個,大家都碰運氣似的看有沒有機會碰巧撞上一個店員,自此脫離輪迴。
所有的店員看起來都不太忙,可是卻又恰到好處的處於你不敢過去打斷他的忙碌,店員們的視線如果不小心掃到我們,就像掃到空氣那樣,飄渺虛無的穿過,彷彿我們從來不曾存在。
我又繼續繞了10分鐘,實在無法判斷哪組客人的諮詢即將接近尾聲,無奈只好賭一把,隨便挑一組客人,望夫崖似的守在一旁。
沒想到才站了不到10分鐘,店員居然把客人帶進旁邊的器材室去了,正當我不知該作何反應的時候,一個黑人店員從器材室裡走了出來 。
「who’s next? 」黑人店員說。
我才正要出聲,旁邊一個差不多200公分高的白人男子居然搶答:「我!」
我愣住,驚駭怎麼會有這麼不要臉的人,他明明比我晚來,怎麼好意思這樣瞎扯?就在我震驚到說不出話的當下,黑人店員和白人男子已經開始對話了。
「我早上打電話過來,預約了一個…」 白人男子說。
「你的大名和地址?」黑人店員說。
(繼續對話…)
我轉頭跟站在我旁邊的白人男子說:「我明明比你先來的,你怎麼可以這樣?」
白人男子顯得有些心虛,囁嚅的說:「啊,是這樣啊,對不起喔…」
以收銀台為圓心,我們每個人距離收銀台只有20公分,我和白人男子的對話,除非黑人店員聾了,不然他不可能聽不見,但他卻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我轉向黑人店員:「是我先來的,你應該先服務我。」
黑人店員抬起頭:「我剛剛有問Who’s next,是妳自己不答腔。」
「我不是不答腔,我是還來不及答腔。」 我說。
黑人聳聳肩:「妳不答腔,就失去機會啦。」
說完黑人男子繼續敲了敲電腦鍵盤,用筆抄下幾個號碼,緊接著一轉身,走進器材室裡去了。
本來我還沒那麼氣的,只是覺得應該替自己爭取權利,但黑人店員的態度激得我全身發抖,只差頭頂沒開始冒煙。白人男子這時緊張了,一直小聲的跟我說對不起,還試圖緩和氣氛的跟我聊天,問我是不是攝影師啊?
我已經氣到臉都黑了,兩眼死死的瞪著器材室,冷冷的回一句我是來幫攝影師買東西的。
此時器材室裡衝出一個日本女孩,一臉就是被請出來救火的。她走到我面前親切的問我需要什麼,並把我帶到一邊的小櫃台服務,拿我要買的燈泡出來讓我比較,這時另一個一頭白髮,帶著細框眼鏡看起來較為資深的店員跑過來,不好意思的跟我道歉,說很抱歉剛剛的狀況,希望我不要介意,還請小姐等一下結帳的時候幫我少算五塊錢。
整個過程,我雖然終於可以好好說話,甚至可以打電話回去給情人問他到底要哪款價錢的燈泡,甚至精明的檢查燈泡是否壞損(被我發現兩個燈泡保險絲都已經壞掉,搖起來會有吱吱聲,請大家以後買燈泡切記一定要檢查,不然為了換燈泡多跑一趟實在很悶),但是結帳後,當我離開Calumet,繞去附近的超市買情人叮嚀要買的食材時,走在超市的走道間,我卻一直覺得焦躁,彷彿有什麼人追在我後面要攻擊我似的那種惶惶不安,我在食物櫃前走過來又走過去,手上的籃子卻是空的。
我平時不是那麼容易在大庭廣眾下發脾氣的人,很多時候很多事我都會忍,甚至為了怕跟別人起衝突往往就吃憋算了,當我被白人男子插隊的時候,其實我心裡有一瞬間也是說算了,都已經等20分鐘,也不差多等那5分鐘,可是也許是因為怕有一就有二,要是我永遠無法結帳怎麼辦?所以我只好替自己發難了。
其實,如果黑人店員知道狀況後抱歉的笑一笑,說:「真不好意思,是我誤會是這位先生先來,不過因為我現在手邊已經處理到一半了,能不能請你再等我一下下,我把先生這筆處理完馬上處理你的,或者我去裡面請同事出來幫你處理? 」如果他這樣說,以我息事寧人的個性一定ok的,但是他那無所謂的冷漠態度,直接讓我的憤怒飆升暴表, 只差一點點就要在Calumet潑婦砸台。
我坐在回程的地鐵上,還是忍不住發抖,我知道這樣說起來可能有點誇張,可是我是那麼真切的感覺到自己的憤怒。真切的感覺到,我與憤怒之間的陌生,以及憤怒發生後,那失去控制,幾乎將我淹沒的凶猛。
最近幾天都在看哥哥介紹我的一本書,由美國知名諮商師Gary Chapman寫的”the 5 love languages”。這是一本講述如何維繫夫妻情感的心裡諮商書,內容主要將人們感覺到「被愛」的方式分成五種,而Gary Chapman將這五種方式形容成「五種愛的語言」。
書裡提到,在正常世界裡,儘管夫妻倆(或情侶倆)家庭背景相當,學歷相當,收入相當,怎麼看都不應該有任何溝通不良的狀況,但在愛的世界裡,每個人其實都有一套自己熟知或渴望,表達「愛」這回事的方法。
當兩個人「愛的語言」不盡相同時,就像兩個說不同語言的人遇上了,不管再怎麼努力,都有可能產生雞同鴨講,溝通不良的狀況,最無奈的,是其中一方明明拚了命表達愛意,卻因為「愛的語言」不同,導致另一方完全感受不到「愛」,最後落得空虛寂寞,只好放棄。
書裡強調,我們必須先瞭解伴侶的「愛的語言」(真切感覺到被愛的方式),並學會流暢使用,才能讓對方在婚姻關係中長久且有效的感覺到被愛,以達到幸福的結果。
書中提到的五種「愛的語言」都讓我覺得新奇有趣,也覺得很有道理,其中一種愛的語言叫做:”Quality time”,中文翻成「精緻時光」,意旨對於把精緻時光當成愛的第一語言的人而言,與伴侶共度兩人世界,分享喜怒哀樂,對他們來說是最能感受到「被愛」的方式。
書中接下來提到,給予伴侶「精緻時光」,對很多人而言卻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人在孩童時期,因為家庭背景或學校教育,被教導任何關於哭鬧,表達不滿,發脾氣或抱怨等等負面情緒都是不妥的,是失禮的,久而久之,他們學會把這類所謂的「負面情緒」收了起來。
但是不當眾表達不代表他們沒有這些情緒, 他們只是學會把這些情緒積壓在心裡,長大以後,遇到真的該表達這些情緒的場面時,他們往往不知所措。
我發現,我就是這種小孩長大以後的大人。
因為覺得開口罵人是不妥的,所以被別人侮辱了也不知道該怎麼回嘴,因為覺得表達不滿似乎有失大家風範,所以遇到不公平的待遇也只敢在心裡嘀咕兩句,等到有一天真的忍不住了,就有可能像火山爆發一樣,二話不說直接捲起袖子打人。
因為不懂得清楚正確的表達自己的情緒,我們也失去了給別人一個瞭解我們的機會。我突然想到,最近那起駭人聽聞的日本兇殺案,我也想到,蔡康永書裡說的,關於我們大中華文明教育,俯拾皆是老氣的人生態度,我們外表看似冷漠世故,但骨子裡仍是血氣方剛啊,明明大禹就已經教過我們,疏通才是治水最好的方法。
我知道為什麼坐在地鐵裡的我仍在發抖,因為我真正憤怒的,是Calumet為什麼沒有設計一個好的動線或方法,讓需要被服務的客人可以排隊或抽號碼牌,公平且有效率的被服務到,我也氣他們為什麼不能像台灣一樣,一個店員可以有效率的同時服務二到三位客人,讓需要考慮價錢的客人在考慮價錢的同時,幫只是要買色片紙的客人結賬,而不是無奈的站在一旁陪著浪費時間。
那五英鎊我是賺到了,可是我一點也不開心,我真正最氣的還是我自己,氣我自己的怕事,氣我覺得總算有人願意幫我結賬,而且我賺到五英鎊就可以閃人了的態度。我應該要更清楚的用適當的言語表達我的怒氣,表達我對他們處理客人方式的不滿,而不是達到目的之後帶著恨意倉皇離去,懷著永遠都不想再踏入這裡的決心。
在情人在一起的初期,因為誤會,因為對彼此的不了解,我常常感到憤怒,卻因為害怕「表達憤怒」這樣「不妥當的情緒」會影響我們之間的感情,所以我只知道生悶氣,只知道擺臭臉,只懂得暗地抱怨情人一點都不了解我,卻不曾清楚的在他面前將我的憤怒用清楚的字句表達出來。
總到等到憤怒累積到一定程度,等到已經絕望了,才會拿出想用汽油彈投擲對方的魄力,再無顧忌的把心中所有的怒氣宣泄出來,這個時候寫的信,往往都是難看的字眼,一巴掌一巴掌打在情人臉上,但每當情人收到我這樣兇狠的訣別信後,總是喜出望外,情人說,好不容易,終於知道妳在想些什麼。
好不容易,終於知道妳在想些什麼?
收到回信的我總是訝異的,心想情人是有被虐狂嗎?總要等到恩斷義絕,拳打腳踢他才高興?前面的忍氣吞聲,只怕是白忍了,早知道一剛開始就學我的野蠻女友,開打開罵,也許他更受用?
等到我看完了Gary Chapman所寫的”the 5 love languages”這本書之後,我才明白,我情人最能感覺到被愛的方式,就是我給予他「精緻時光」,而這「精緻時光」,包括我與他分享我內心所有最真實的情緒。
書中提到一句話讓我覺得很感動,它說:”Emotions themselves are neither good or bad. They are simply our psychological responses to the events of life.” (情緒沒有對或錯,好與壞,它們只是我們對於生命中發生事件的想法)。
我對於憤怒這件事所感到的羞恥,就好像一個穿著迷你裙的女孩走在路上,被色狼摸了一把,她反而檢討是不是因為自己穿得太少了,所以才引色狼犯罪,這是多麼荒謬且錯誤的想法,卻如影隨形的附著在我們的觀念裡。
有快樂的時候,就有悲傷的時候,有平靜的時候,就有憤怒的時候,我們擁有這些情緒,就好像我們擁有星座,八字一樣,這些東西屬於我們,來自我們,但這不代表,我們就必須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過兩天,我得給Calumet寫封信,我得跟自己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