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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談城市/蔡珠兒vs楊索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09.22　　天氣: 　心情:

((( 懸念一座座抵達成謎的城市 )))

　　蒼蠅船往塞納河下游駛去。
　　我在橋上看落日，一個男子停步，我們對望一眼後，各自往反方向走去。
　　河流映出我孤單身影……

/楊索

「你那邊幾點？」「我睡了。」「聽我說一個寂寞的故事吧。」

我幼時常在河堤張望，對岸的房子很矮，唯獨一座廟立著兩樓高的觀音菩薩像。
起風時，神像白袍飄呀飄地，潛入我的夢裡。我常幻想順流漂走，像桃太郎被慈祥的老夫婦撿走。

以後，我仍渴望如米蘭‧昆德拉筆下的特麗莎，
「她像個孩子，被人放在樹脂塗覆的草筐裡順水漂來，而托馬斯在床榻之岸順手撈起了她。」

我過了河，世界如分流的水道。
人人說起看不見的瑠公圳，彷彿地底的龍，四月才能從校園的水岸植物白流蘇，遙想昔時。
七◯年代，我到傅園外的羅斯福路，紅磚道上有修鞋、修錶、麵攤、舊書攤、票亭。
我站著讀一本破爛的《春申舊聞》，裡面的十里洋場活色生香。我入迷了，忘記主人吩咐來此修鞋。

九◯年初，我在錦江飯店的旋轉餐廳，望向浦東，白茫茫，一片灰暗矮屋，如黑白默片。
千禧年秋日，入住和平飯店，黃浦江岸、車如流水，外灘建築傲氣逼人。
老舍茶館門口的電線桿下，圍了好幾圈人，中間一人口沫橫飛分析紅籌股。此處轉為五彩的慾望城市。

1995年，我走在泰晤士河岸，卸下觀光客的身分，一切不再如風景明信片。
這城市不屬於我，我匱乏如大教堂的老鼠。
周日黃昏，臨大英博物館幾個街口，一男一女套在黑色垃圾袋中，交纏、振動，人慾溢流。
我看傻了，世故的英國人只往前行，視若無睹。

我去過半數人民活在貧窮線下的孟加拉。
抵達首都已黑夜，四處泥濘，街側兩旁搭起雨棚，小販點蠟燭做生意。
赤貧的一家三代睡在路邊，生活看不見希望。
我們訪問團入住最高級的旅館，旅館大廳有一幅半層樓高的馬賽克肖像，
我以為是國家總統，後來弄清楚是飯店老闆。在此是折磨，每一日吃喝都有罪惡感。

有更令人心痛的城市，在此，我見到德蕾莎修女，去了垂死之家。
地上躺著一具具、從街頭撿回來的瀕死之軀，來自各國的志願工作者努力讓他們有最後一絲尊嚴。
我問自己來做什麼，見識人被剝除至僅存一息的枯骨？我何忍如此獵奇。
我在恆河畔，看生死於斯，日常排泄、取水於斯的人群。這不朽的國度，人如恆河沙數，層層覆蓋多少不義。

「人並不絕對需要一座都城」，
班雅明在〈波特萊爾筆下的第二帝國巴黎〉，引述浪漫時期小說家塞南古的話。
班雅明卻是具歷史感的漫遊者，城市燃起他智性之焰。

蒼蠅船往塞納河下游駛去。我在橋上看落日，一個男子停步，我們對望一眼後，各自往反方向走去。
河流映出我孤單身影。服務生極無禮，偶有例外。
十月末尾，我走入蒙帕納斯的丁香園咖啡館，老侍者給我端來一盤生牡蠣、一杯白酒。
滿溢笑容說：bon appetit！（祝胃口大開。）

在暫居的樓宇，從陽台可見蒙馬特高地的白色聖心堂。
這座城有過雨果、畢卡索、海明威等人，是創作者的繆思。
「偉大城市使凡人興起非凡之想。流經我生命片刻的長江、哈德遜河、伏爾塔瓦河，粼粼如靈光，帶給我什麼啟示？」

夏多布里昂寫道：「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拖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
即使他看來在另外的世界旅行、生活，他仍不停的回到身上所拖帶的那個世界。」

我無法走太遠，回到宛如從未出發的島嶼，窗外有銀蛇般新店溪。但，為何我又懸念一座座抵達成謎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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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傾盆之旅 )))

　　有一年去吐魯番，正在葡萄溝裡買乾果，地陪突然嚷起來，下雨嘍下雨嘍。
　　抬頭四顧，什麼也沒看見，只覺眉心點點微涼，彷彿麻雀的眼淚，這就是雨了……

/蔡珠兒

真不公平，我的名字有珠，從來沒有撿過珍珠，家裡那個名字有水，倒是屢試不爽，
去哪裡都碰到雨，淋了他是應當，我卻也被株連，跟著濕身落湯。

在家還看不出，一出門旅行，雨男的威力就來了。
去澳門，上船時藍天如洗，一小時後靠岸，已經烏雲密布，泫然欲滴。
回台北，經常飛機一到就下雨，去年冬天回台兩星期，足足下了十四天，我愈想愈心虛。

旅途遇到的雨，洋洋灑灑，滔滔不絕。
妹妹住在聖地牙哥，南加州長年晴豔，我們每次去，卻天陰變臉，雨水嘩嘩尾隨而來，
今年這趟，更是下貓下狗，涕泗滂沱，雨量破了百年紀錄。

去拉斯維加斯，你也知道，那裡藍到出汁，一年有330個晴天，我們只待兩晚，居然也碰上，
黃昏時零落幾滴，轉眼蒸發殆盡，杳然無跡。

有一年去吐魯番，正在葡萄溝裡買乾果，地陪突然嚷起來，下雨嘍下雨嘍。
抬頭四顧，什麼也沒看見，只覺眉心點點微涼，彷彿麻雀的眼淚，這就是雨了。
吐魯番是中國最熱，也是最乾的地方，一年降雨不到兩公分，真不好意思，我們一去，就耗掉人家半年雨量。

前年去秘魯，在利馬住了一晚，晨起散步，雨毛霏霏飄來，細碎如粉，並不濕髮沾身，旅館的服務生卻說，雨好大呀。

利馬靠海，傍著青藍浩瀚的太平洋，但緊挨著海岸線的，是綿延不絕的茶黃沙丘，
這城比吐魯番還乾，一年的降雨量，僅有十三公釐，是個超級旱都，
如果以濕身與否為標準，利馬已經一百年沒有下過雨，城裡幾百萬人，仰賴遠方引來的安地斯山雪水過活。

去沙漠都能撞上雨，其他地方就更淋漓。
淋得最盡的一次，是多年前去仰光，也怪我們沒做好功課，七月造訪，正逢雨季高潮，全程濕漉漉。
熱帶的雨，通常來勢洶洶，痛快爽利，時刻和長短有規律，發作完了就眉開眼笑，清朗舒爽，
曼谷、峇里島、新加坡都這樣，仰光的雨卻不然。

天色如韓劇，絕症加悲情，忽而哽咽飲泣，忽而放聲號啕，天打雷劈，暴烈潑辣，
雨汁粗悍澆下，沛然莫之能禦，豈止傾盆，簡直傾城。
只好窩在旅館，倚著大窗看雨，對街的仰光河翻騰扭絞，彷彿有黃龍要破浪飛出。

雨季也有好處，旅館客人少，款待愈發妥貼殷勤，穿著布裙和拖鞋的男管家，如貓輕巧來去，
源源送上熱茶，果子，畫冊，擦好的鞋，摺燙整飭的衣物。
書桌供著雞血紅的緬甸玫瑰，浴室有一大盆水薑花，黃瓣橘蕊，在蒸氣中泌出檀味清香。
柚木窗框，赤銅吊扇，是個老飯店，毛姆、吉卜林、歐威爾都住過這裡，
他們是否也曾站在窗邊，凝視雨景，感到時間逐漸濕軟，歷史消融崩離，終於全部化為液體？

旅遊碰上壞天氣，當然狼狽掃興，但濕身次數多了，倒也明目醒神，能從雨中看出真相。
雨會讓城市現形露餡，下得愈大，露得愈多，人行道的磚縫，排水溝的流速，計程車的價格，路人奔散的速度和姿態。

也有地方宜雨不宜晴，例如西湖和倫敦。
前陣子去倫敦，雨男竟然失效，整個星期光天化日，鮮麗如高清動畫，亮晃晃，韻致蕩然。
好在終於飄起雨，愈下愈大，雨粒擲地，從簌簌轉為啪啪聲，滿地珍珠圓滾迸裂，
我們在漢普斯德的林子裡，沒處逃，落湯淪陷，相視苦笑，都說，這才對嘛，這才像倫敦啊。

●2014/09/22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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