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一九四一年底,香港「大學堂臨時醫院」裡有個尻骨得蝕爛症的病人面帶微笑不斷地喊著:「姑娘啊!姑娘啊!」醫院裡從上到下每個人都恨著這個病患,因他就快死了,恨他以戲劇性的手法將自己痛到骨子裡的痛化為場荒謬笑劇,好以此來預告著世人都將面臨的人生處境,類似那偉大的猶太先知耶利米。
張愛玲在《燼餘錄》裡寫著:「這人死的那天我們大家都歡欣鼓舞……」之後,那群本來是大學生的臨時看護,他們聚在一起用椰子油烘了爐小麵包,味道頗像中國酒釀餅。
每每看到這時我會將書闔上,眼角如以往般禁不住地微微濕潤起來。想張愛玲他們「歡欣鼓舞」之際,那個死去的病患應該也同他們一道「歡欣鼓舞」著,然後也同他們一起聚在一起用椰子油烘了爐帶中國酒釀餅的小麵包——除了微笑,除了死亡,又有什麼能將人從苦難中釋放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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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悠久的歷史中,幾乎從來都沒美過,幾乎所有人鎮日都忙著張羅吃食,忙著努力讓自己明天還能呼吸,忙著在生與死中間掙扎。大概是太苦了,太卑賤了,苦到、卑賤到超過人心所能承受;所以中國文人不太願意記錄下這種事情,他們在空腹的情況下寫著美麗詩句,寫下傳說中美麗的羽扇、水袖以及其他種種身段。
這是另一種利用微笑來抵禦苦難的手段,用別人的榮華富貴來勉勵自己的貧寒。
中國人是最最標準的牆頭草,任誰當政都與我絲毫無關,反正一樣是會徵糧會餓死。朝代一個滅了又換一個,強盜走了換官兵來搶,胡人走了換漢人來殺,今日蓄髮明日剃髮後日又再蓄髮……這一切都不比一碗飯重要。沒誰想作中國人,更別說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了;中國人祭祖多半是功利的,希望祖先能保佑他後代子孫的我們能有口飯吃,祭拜完後人們立即「歡欣鼓舞」地將那些用來賄賂先祖的祭品吞下肚腹。
只是,在這如法國大革命前夕的肅殺環境裡,就連最基本教義派的統派份子都不敢出聲之時,我膽怯地悄悄說出:在靈魂深處從裡到外,我是個標標準準的中國人。
我說的中國,與政體無關,是個百分之百抽象的概念,是種沒道理的情緒。它可能是段歷史,是漫天蓋地撲過來的灰黑陳年舊事,是片褐黃土地,一粒金穗稻米,一尾亮著鱗片的河魚,一滴酸苦汗水;但絕對不是一個國家,「中國」這詞與「國家」兩字從來無關……就像我前面所說:「中國人是最最標準的牆頭草,任誰當政都與我絲毫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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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迷惑於,為何我會是個中國人?
基本上,我並不喜歡大多數中國人自以為驕傲的那些東西。除胡琴外我從沒喜歡過任何中國樂器,而胡琴又糟糕地被冠上了個「胡」字;我對中國傳統畫向無好感,畫來畫去都是那些單調地山水玩意;京劇我看不懂,其他地方戲曲更看不懂,也搞不懂為何會有人著迷於那吵死人的鑼鼓;中國服裝……別告訴我中國古人都穿的像電視連續劇裡那樣;那中國文學呢?在儒家領軍下,中國有像樣的文學嗎?只剩下紅樓、西遊、聊齋了吧!水滸、三國基本上是造神的書,尤其三國還是為政治服務的爛書中的爛書,專業顛倒黑白。
那麼我是因為嚮往著中國大地之美了?抱歉,我從未踏上過那片土地,它美與不美我是全然無知以及無法評斷的。甚至我感覺那片土地美或不美絲毫與我無關,我較在意的是我在台灣的家的裝潢美醜,以及,幫我裝潢的木工老闆所出的價錢是否坑人。
還記得小時父親常跟我說些類似神話的事,比如蕪湖老家河裡某種魚兒如何如何味美,又比如某種水果如人蔘?般入口即化。在他第一次返鄉回來台灣之後,用著懷疑的語氣說:現在東西怎沒以前好吃,是因為土質、水質變了,還是人老了呢?
我相信什麼都沒改變,而是台灣現有的比他以前所有的好上個十倍百倍。以前的好是種記憶上的好,是種記憶上的完美;只要一接觸,那些虛幻就全垮了下來。
所以我全知道,全都清楚,關於別人所說中國怎樣之好的種種虛幻。那麼為何我還是個中國人呢?只要我把心一橫,又有誰能逼迫我當個中國人呢?關於人是屬於哪一種人,其實是他自己選的——你可以從外頭幫他冠上國籍,可以逼他今日蓄髮明日剃髮後日又再蓄髮,卻無法把他心底的那點思愁割去。
那點思愁又是什麼?當念起:「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時,我心底就會莫名地被抽動一下,以為自己瞧見了什麼,以為有誰正叫喚著我。是的,我之所以自承中國人是因抵禦不了那遠古的呼喚,是因我骨子裡的那種自私、空虛、恬不知恥的愚蠢以及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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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沒心甘情願的成為個中國人,當個中國人並沒有幻想中的榮美,沒人會因這告白而頒獎給我,或是冒出某個中國人更生基金會定期發給我國民年金;倒是有可能會被某些人痛罵不知感恩,可能會被人吐口水。要是能選擇的話,我情願去當個夏威夷土著。
因此我但願我的妻子、子女、友朋們能不再是中國人,或他們根本從出生時就是除中國外的任何一種人,外星人為最佳。希望他們能將遺傳中的自私發揮得更極致些,能真的做到反目如翻手,反骨如喝茶。如我,我花了幾十年的時間浸淫在西方文學、宗教裡,到老卻發現自己還是個該死的十足中國人。
中國是我靈魂的出生之地,是我心中嚮往的歸宿,只要有人略略提到,我不禁就要豎起耳朵注意著,注意是否別人也像我一樣厭惡它、怕它卻又止不住地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