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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相信/石德華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10.14　　天氣: 　心情:

文/石德華

（圖，從石階向下看，龜島慢騰騰爬上石階來了。）

1

溫柔是一股悱惻的縈牽，但剛性的溫柔是，相信。

我隨身行事曆隨手抄來的：很多東西禁不起推敲的，例如得失、成敗、真實，例如永恆，例如愛情。

這次，我一點都不想落入心動、幡動的反覆論證，只想站在愛的這一邊。

山坳、海灣，石屋，山不移、海如鏡、石堅定，龜島匍伏在灣澳，日日夜夜，背上的岩裂一如龜甲的卜辭，預示著永世為好。

這是個讓人想承諾與相信的地方，關於天長與地久。

芹壁。

2

芹壁的每個視角都有龜島，像個全方位的守護者，從石階向下看，我真以為它就要泅上岸慢騰騰爬上石階來了。

閩東福州語稱龜島為「芹仔」，從海面望向陸地，依山勢呈階梯向上築起的花崗石屋聚落，
像一座石壁矗立於「芹仔」的背後，國軍駐守後，轉換語言直譯此地為芹壁。

四脊五坡、石頭壓瓦、一顆印式，芹壁保留了完整的閩東建築，二百多年前這兒是捕魚致富的富麗山城，
在時光的行走中逐漸沒落安靜，民國38年之後，與敵人近距離對峙，曾是只留軍隊的空村，一直存留著素樸與堅毅，
這些年在縣政府「聚落保存」城鄉計畫下，石厝修整，添加了民宿、咖啡館，戶外休閒座，帶出這整座磐石山城的悠閒風情。

JUST咖啡女主人和來自台灣的丈夫一起回到家鄉經營咖啡民宿，笑著說從前和漁民交換物資躲海巡的往事，
友伴轉述橋仔村小吃店那從台灣回娘家的女兒說起從前島上極缺師資，國中時候，從部隊調人來代課，
阿兵哥老師上課上得大發脾氣舉起椅子重摔，被處罰關禁閉，全班就等老師關完禁閉再回來上這門課，一夥人聽得笑了。
在這兒，對著軍管時期的反共標語喝冷飲，每一口啜的都是太平盛世。

芹壁休閒度假村女主從店門口指著龜島說：「你們看，龜背上背著什麼？」
土石加榕樹，從這角度看去，維妙維肖一尊辛巴小獅王的側影，龜島榕樹下有一石碑，女主人說碑上四個字是：「植榕聚財」。
龜島不只永恆守護著芹壁，它還風生水起要讓村子聚財增富。財富，那真是吃飽穿暖生死不虞之外的想望了。

止不住腳行走、眼流眄、快門猛按，累了坐在陰涼石階打盹，休閒座一杯冰咖啡可以到黃昏，而龜島一直都在那兒，
在芹壁，隨便透過石壁之間、壓瓦石屋頂、石厝錯落的角度、巷弄轉彎處與那一片蔚藍天空晶碧海洋框成的每一幅景都是畫，
無一不令人驚豔輕呼，天地何其明俊簡朗而又厚重，活著，我只要這樣。

3

馬祖人相信。

白沙村一位蓋屋工人知道我要搭七點半最後一班船離開北竿，替我無限惋惜的說：
「沒到北竿等於沒到馬祖，沒看到芹壁夜景等於沒到過北竿」。
口氣和前些年一位馬祖議員說的話同一個轍：「你沒去地中海，就去馬祖；到了馬祖，不會想去地中海。」

計程車司機說坂里那世界最小、最鮮明討喜的媽祖廟：「漁民說起霧的晚上，從海上看到這廟會發光。」

他們說馬港媽祖的石棺靈穴，是媽祖體恤觀光客日多，顯靈同意廟方在靈穴上覆蓋強化玻璃，四周還加上石刻神龍守護。
島上許多事，媽祖說了算。

他們說白馬尊王神蹟很多，每個村都有祂的廟，祂是海難守護神。

他們討海、守海、信神、敬天。北竿橋仔村曾經廟宇多過戶數。

他們或許會為子女在台灣買房子，但自己留下來，他們說馬祖人很少人在賣房子，「都是祖產啊！」

他們安於現在生活的穩定，因為他們都身處過缺物資、單打雙不打的肅殺年代。

不止一個馬祖人說這兒治安好，摩托車鑰匙插著放路邊也不會有人偷，因為「大家都認識」，
但是，最近治安略有點不如前了，「蓋房子來了些台灣人」，意會自己說溜了嘴，他們立刻圓場：「不過治安還是很好的。」

觀光是共識的必然走向，賭場呢？未最後定案，但一定會有最好的實行方案，「公投過了的」，他們說：
他們相信馬祖人會有更好的生活。

從馬祖回台灣後一個星期，看見電視上正在播一則馬祖南竿機場的新聞，
有人將十一公升的柴油以馬祖老酒名義非法託運，當場被查獲。
我豎起耳朵，很快就聽見主播字正腔圓的說：「台灣人──。」

馬祖人相信馬祖。

4

我得問依傍的山與海盟誓怎麼寫，尤其到了黃昏，海天都暈染淡金光芒，石城的沉默端靜更深，那剛性的溫柔無言在說，信我。

在芹壁，我很難說起無常，龜島一直在那，山坳海澳，日升月恆；相信，是對抗無常唯一的方法，片片刻刻都好。

而人總是希望可以光亮及為之踏實，關於天長與地久。

●2014/10/1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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