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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m ji-sun 的日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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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阿盛＜腳印蘭嶼＞
作者: Kim ji-sun	日期: 2014.03.01　　天氣: 　心情:

阿盛＜腳印蘭嶼＞阿盛，原名楊敏盛，1950年生，台南人。1977年東吳大學畢業，曾任職於《中國時報》記者、編輯、主編、主任等職。著有散文集《唱起唐山謠》、《春秋麻黃》、《五花十色相》、《綠袖紅塵》、《行過急水溪》、《散文阿盛》、《銀鯧少年兄》等，及長篇小說《秀才樓五更鼓》、《七情鳳營》等。

阿盛生於鄉野，長於鄉野，鄉野是他生命的主體和散文的基調，阿盛寫作最大的優點就是抓住人性作文章。他曾說過：我的寫作理念正是一句話 -- 天地之間有文章，但凡人事皆可觀。

那個人雙手拿著長壽牌香菸，笑得很像電視劇裡三流的丑角在演戲；見到蹲坐在機場的老婦人，隨手就遞給幾支香菸，分發傳單的樣子。
我剛剛走下小飛機，腦子裡暈浪浪的。坐在候機室裡的長條木椅子上等車。一個看不出實際年齡的老婦人走到我身邊坐下，她左手上有三支香菸，右手突然拍拍我肩膀，做了一個劃火柴的手勢。
香菸才點燃，忽聞一聲暴喝－－不要給香菸！
叫喊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正面對著那個分發香菸的人。
小小的候機室裡無聲數秒鐘。
－－你叫什麼叫？
－－不要給她們香菸！
－－為什麼？我的自由啊！
－－你有錢去別的地方花！不要給她們香菸，誰要你的香菸？
－－奇怪，她們要啊！干你什麼事？
年輕人虎著臉，似乎氣極了，一時講不出話來，也許他在思考使用恰當的國語。
－－她們要抽菸，你兇什麼？
－－這是......輕視！輕視！
－－我的自由！你管不著！
看樣子是賭氣，那個人又從褲袋中摸出一包香菸，丟給蹲在年輕人旁近的老婦人；老婦人伸手撿拾，年輕人抬腳踏住香菸，並且對老婦人說了一句雅美話。
老婦人回答一大串話，說著說著，還用雙手扳年輕人的腳。
那個人站著看一老一少的動作，欣賞話劇演出的神情。
年輕人不理會老婦人的嘀咕，他狠狠瞪著眼。那個人很明顯地歪了一下嘴角，老婦人不停說話。候機室裡的人都望著同一方向。
狀況在一轉眼間發生了。
年輕人彎身抓起腳下的香菸，用力丟給那個人。
－－臭香菸！臭台北人！
那個人的面容僵住了，像是電視劇裡的停格畫面。
憲兵來了。憲兵隊兩個怒目而立的人各說了幾句話，待得雙方分頭走開，老婦人趕緊拾起地上那包香菸，一隻一隻抽出來捏順理平。
年輕人回頭對另外幾位老婦人說了幾句雅美話，走出大門。
那個人則坐在椅子上，與一些候機的旅客大聲說話。
－－什麼跟什麼嘛！這種事沒見過！－－她們坐在機場就是要討香菸嘛，一包才二十塊錢，讓她們抽個過癮嘛！－－蘭嶼人都是番，山地番就是這樣。你看，番成那個樣子！－－生番生番，煮不熟的番！－－下次再來，買一箱來發給她們。哈，好過癮！
我真是有些坐不住了。那個人愈是說話，愈是令我覺得他連三流的丑角都比不上。
－－再去買幾包！統統發給她們，看看誰敢把我怎麼樣！
那個人隨即到販賣部買了三包長壽牌香菸，隨即拆開，隨即半丟半遞地發給五、六位老婦人，隨即揚聲打哈哈，隨即－－
隨即我憤然起立。我厭惡所有囂張不知節禮的蠢人。
－－先生，請放尊重點，就算送東西給人，犯不著通告天下，是不是？
－－你是誰？你是老幾？......你憑什麼？
－－我跟你跟這裡的人完全一樣，不是老幾。
那個人的閩南腔國語似乎不夠用了，或者，他在設法尋找刻毒的字眼。
－－何必罵人生翻？給幾支香菸何必氣勢凌人？你很熟嗎？成熟嗎？
那個人狠狠瞪著眼。他大約沒料到事態發展如此，嘴裡反覆地說同一句話，用那種很不必要的高亢語調－－你管得著嗎？
憲兵又來了。我拎起行李，走出候機室，一輛小巴士正好駛至。
踏上小巴士，我看見剛剛怒詬「臭臺北人」那位年輕人；他倚在候機室窗邊，對我擺擺手，我也擺擺手。
小巴士尚未啟動。一位老婦人走向年輕人，伸出右手，年輕人給她一隻菸，為她點燃；然後朝我笑笑，迫不及待似的以雙手在嘴邊圈成喇叭狀，高聲喊到－－我自己花錢買的！
我哈哈大笑。年輕人快步跑到車邊，想遞給我一支菸；小巴士啟動了，我探身車窗外，接過香菸。
－－我知道是你自己買的。
年輕人哈哈大笑，距離很遠，但笑聲極清楚，中氣十足，很像平劇裡的武生。
我在距離海岸五十公尺的礁石上垂釣。海濤濺了一身溼，於是轉換到較高的礁石上，她就做在那兒，手上沒有釣桿。
誰也沒理會誰。起先，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兀自鉤餌放線。好幾次收線，魚餌剩一半，魚鉤上無魚。
我真是不會釣魚，可是我有的是耐性。臺北那些同事朋友笑話說著玩－－你啊，耐性好，有什麼用？臺北居，大不易，不作興講究耐性，要跑要衝要狠要準，在臺北，放了線就要有把握釣大魚，大魚，你懂嗎？
－－你不懂釣魚？
她出現在我身邊。一六Ｏ公分，至少，這可以從一雙小腿判斷出來。
－－還是你根本不想釣魚？
她坐下，雙手抱腿。立時我判斷她不會超過二十五歲。
－－不懂也不想，好玩。
－－也好，看海就夠了。臺北來的？
看光景是有得好聊的，乾脆不去收線，魚桿插在礁石縫裡。
十分鐘之內，得到的資料包括性婁、彰化人、新竹師專畢業一年又十個月，在蘭嶼教小學二、三年級、月薪一萬五千四百八十元、父母俱在、兄弟姊妹各一，另外，未婚。
－－怎麼跑到蘭嶼來教書？
－－當學生的時候來過，從此喜歡上這裡。這裡好，人好，風景好，空氣好，學生好。
－－可是，寂寞。
－－不見得，「橋牌上孿生國王的眼睛寂寥著」，都市人才寂寞。
碰上對手了。我坐正了一些，以極大的精神搜索記憶中的詩句，以便展示實力。男人的天賦毛病之一是不肯在女人面前示弱。
－－都市人，嗯，都市人當然寂寞，人人的心都是一座小小寂寞的城。不過呢，生活麼，隨便找一朵什麼花插在襟上，勇敢地去殺死整個下午的蒼白，也就不寂寞了。再有，孔雀仍炫耀牠的美，由於寂寞，都市人也很可憐，妳說對不對？
其實我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什麼。我到這離島來度假，卻跑到海邊來對一個陌生女孩炫耀自己能背誦許多詩句，這不就叫－－無聊？
－－你說誰無聊？
－－不是。我自言自語，這毛病不只兩、三年了。
她凝視遠方。美，風景確實美得令人有心痛的感覺。
－－聽說蘭嶼的學生不好教，很笨？
－－都市人的無知話。他們不過是活得比較人性化一點，上國中以前不學ＡＢＣ，不被逼著學鋼琴、小提琴，不會玩電動玩具，如此而已，怎會不好教？臺北那些小大人好教了？百分之九時都是「篷著翅羽的火雞」，卻被打扮成鳳凰。
我心裡不免發毛，她會背誦的詩可能比我多，該藏拙了。男人的天賦毛病之一是知道贏不過女人就裝作滿瓶不響，或是轉換目標。
－－有道理，妳談談核廢料儲藏問題好嗎？聽說很多人反對。反對......沒有用的。
－－當然我反對，可是又能怎樣？你們來這兒踏腳印，事不關己，我卻是心在這兒。光是那麼多水泥堆到蘭嶼來，就夠殺風景了。這在外國，像蘭嶼這種地方，維護原狀都唯恐來不及了，哪裡會把核能垃圾丟過來？我佩服馬以工、韓韓，她們肯為聲太大聲說話，很多男人比不上她們。
－－包括我，我不懂生態保護。
－－對。剛剛看到你丟汽水瓶在海裡。
這「對」字答得出乎意料。她聽不出我說客氣話？但我沒理由生怒。橫下心，考她到底。
－－蘭嶼的青少年，瞧不起上一代，又一心想到台灣。妳看，蘭嶼的本土文化會中斷嗎？我的看法是會，妳......說說看吧。
－－不會，你說得不對。這裡的青少年多半很厭惡本島來的自以為高人一等的遊客，.....包括你......他們受遊客影響很小。反倒是遊客的驕傲往往被此地的老土著利用了。這牽涉到施與受的問題，青少年不滿自己的長輩平白受人施捨，這是極好的心理。至於土著文化，自然有些有心人在保存。你是觀光客，見到的都是表面，你剛才問的一些問話，顯然都膚淺而主觀。據我所知，許多年輕雅美人都成計了上一代的雕刻、陶作造舟等等技術，還有的讀過書的年輕人打算撰寫蘭嶼史，他們勸老人們不要出售有歷史價值的古物。你看呢，這些事你知道嗎？
我簡直不曉得如何應對了。除了悍妻之外，似未有其他女人令我如此覺得不太敢多說話。她起身，我也起身。天色暗了下來，岸上亮著幾盞燈。
－－你知道頭髮舞嗎？
－－知道。
－－蘭嶼祭典上，男人戴起銀帽子，蘭嶼不產銀，銀從哪裡來？
我搖搖頭。
－－張武明知道，他住在紅頭村，二十八歲，懂得不少......別以為學問好的人都在臺北，臺北有太多混樣子的專家學者和一知半解的人。
礁石凹凹凸凸，很難行走。漲潮了。我收拾好釣桿，想起台北同事朋友說的「大魚」。
－－妳喜歡釣魚嗎？
－－不喜歡，但我懂。
－－我不懂也不會，不過，我有耐性。
她輕巧地抿抿嘴。
－－你......你不懂釣魚，海釣得放長線；你不會釣魚，掉魚餌的方法不對；再者，你沒有耐性。
－－怎麼說？我耐性好。
不對，剛剛你釣魚，十分鐘內收線七次。
踏上海岸，她揮揮手，卻突然站住。
－－冒昧問一聲，妳幾歲？多高？
－－二十三，一六一點五。
總算好不容易撿回一個小小的信心，我重重地吐了一口大大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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