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時候，我多數都戴著眼鏡，想讓人有不怒而威的感覺。為什麼需要？其實多數來上課的孩子都是溫和而乖巧，即便難免有些活潑行為過了頭，或學習上的被動惰怠，老師們運用些技巧做親師溝通，其實都是可以解決的。但偶爾，有些已經步入青春期容易躁動的大孩子，或是比較不能適應時間壓縮下的團體教學的，在帶班或授課老師當場壓制不住而求救的時候，不是我就是另一個比我還晚娘面孔的老師得上去巡班支援，第三勢力介入其實也用不著怎麼作為，只消眼神專注的靜靜瞅著他，直到孩子情緒平復知道形勢比人強也就會逐漸安定下來，但自從上個月初，收了一個升上來小六但連Ｔｈｉｓ　ｉｓ　ａ　ｂｏｏｋ都寫不出完整拼字的孩子來之後，幾乎每天，都有教他或非教他班級的老師來「控訴」他脫序的狀況，這孩子放學都是在學校練完籃球校隊之後，甩著他那撮成不規則斜邊三角形的金黃色矇眼瀏海，耳朵掛著ＩＰＯＤ、手裡提了杯飲料自個兒邊抖邊晃進來，姑且就用「阿晃」來稱呼他吧。

阿晃的爸爸長年不在家，媽媽忙著營生每天都只在九點左右下課時來接他，可能是疏忽吧，到了小六才發覺英文程序跟不上同班老早跑得飛快的孩子這才把他送來，所以他得跟著一票低年級的孩子從低階的課程追趕起，但他總是看誰都不順眼，每天都有或大或小的禍事打他那兒傳出來，甚至有老師轉述家長反應希望不要有這個孩子在同班。我聽櫃檯老師說，當初一聽到阿晃媽媽低頭拜託我們收他，因為這附近的補習班他已經被驅逐過一輪的時候，也曾猶豫過要不要接收這個可能造成教學上困擾的學生，但又不願意因為先前的經驗造成對孩子的偏見，還是讓他註了冊，但有一回連上他課的老師都被他氣得七竅生煙，甚至在我衝上去查探時，眼見他半側著身子雙手握拳，惡狠狠的用鼻孔喘氣，瞪著與他對峙中的老師一副要火山爆發的模樣，造成授課老師極大的教學壓力，希望我能與阿晃媽媽溝通情況勿使其再犯。其實補習班既非體制內的學校，所以老闆方面一直給予彈性授權，如果收進來的孩子真的不能適應，離開一途也並非對孩子不好，但我心想，誰不喜歡簡單就能解決問題的方式，但一翻兩瞪眼的簡單方式就是面對問題最好的辦法了嗎？

今天傍晚，阿晃上課前又因為和同學間的一點小紛爭爆發情緒，當場摔破一扇玻璃窗，還秋風捲落葉似的把整個書包漫天翻扯開，搞得教室一片狼藉。我從電話裡聽到聲音，衝過去又看見他一副握拳要捍衛自己的姿勢，我語氣和緩的請他與我到辦公室來，臨下去前安慰了一下眼淚快要奪眶而出的老師，我說我今天會跟阿晃跟阿晃媽媽好好談一談的。

到了辦公室，阿晃死硬著不肯坐下，還是那一副全世界都與我為敵的態度，我請他跟我聊聊究竟是什麼事引發了他的怒氣，他一臉欲言又止眼神卻沒有停過兇狠的模樣，我去廚房沖了杯柑橘醬泡的茶置來放他眼前，才發現他右臂下方有一道紅口子，八成是被剛才飛裂的玻璃不小心劃傷的，連忙從包裡翻出我的百寶箱，想拉過手臂來上藥時，他依然固執的甩開了我的手：

「雖然我現在很餓，可是我不會吃了你的呀！」我半開著玩笑表達我必須幫他做上藥的這個動作。

阿晃眼裡的淚珠，突然滿溢而掉了出來，雖然他很快的用左手抹去，但他的確是哭了。

這一哭，很撼動我。我不禁回想起，自己在唸國一的那個暑假，因為媽媽突然現身把我帶出去逛了一天，再回家時，老爸拿著掃把柄質問我為何沒去上輔導課，我告知事實而遭一陣狠打的那當兒，即使腳肚被打出兩道青紅、腦邊腫了個大包，我仍然是一滴淚都未掉，直到接到學校老師打來的電話，才對著話筒那頭溫柔的聲音抽抽噎噎的大哭起來。

越是傲，越是倔，就越是有一個不易為人所見的破洞。

九點整，我等在門口想找阿晃媽媽談一談，一輛黑色車駛近，阿晃一個箭步就鑽進了車，我敲敲車窗，阿晃媽媽臉色疲憊卻言談仍算客氣的不打算要下車的態勢，簡單聽我陳述了今天所發生的事，最後只留下了一句我想她已經說出口過千百遍卻也無力改變現狀的話便揚長離開：

「好！老師對不起！我回去會跟他溝通的！」

下了班，我沒有直接回家，我還在想著阿晃那一哭，想著老師們希望明天能就阿晃的狀況有明快處理。鑽進離家最近的書店，想翻翻書離析一下情緒，通常我會用很短的時間很快的速度把一本書的百分之五十看完，想看那另外百分之五十的意願就會決定是否要買下此書，但我手中這一本由王政忠老師所寫的「老師，你會不會回來？」一頁一頁專心的讀到第三章，我的眼淚就滴在鵝黃的扉頁上弄出一個皺皺的水漬，闔起書本付了帳，急切的想知道窮鄉僻壤的環境、捉襟見肘的資源如何開出一朵奇美的希望之花，頑劣的孩子頑劣的教師頑劣的制度，讓一個自己也需要希望養份的年輕老師，從唯恐逃避不及到唯恐力有未逮，遣熱情讓自己與孩子從惡泥中縱身一翻！

內容不贅述了，總之讀著讀著內心有許多感動正在翻湧。剛找到了王老師的ＦＡＣＥＢＯＯＫ去按了一個「讚」，為書裡的那些孩子能擁有這麼一位好老師而詠嘆。老天爺又不經意的丟給了我＂一本＂籤詩，看來解此一籤，還是得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