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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近年來所看過最棒的小說
作者: 清風	日期: 2009.06.15　　天氣: 　心情:

    小雪之後，陰陰淡月壟罩知恩寺，夜色冰凝。
    噓。
    彷彿若有人，在以入禪定的夜裡嘆了一口氣。
    誰在嘆氣呢？偌大的知恩寺雞犬俱寂。這一日是二代方丈能悟大師的五百年忌辰，忙碌了一整天的僧人睡了，守著廟院的石獅睡了，連平日蒼勁有神的松樹也睡了。
    只有在廊上踮著細步走著的姑娘，聽得見那一聲如霧如煙的嘆息。
    夜這麼的深了，誰還在廊中行走？知恩寺入夜後戒備森嚴，絕不容閒雜人等。
    她不是人。
    是狐狸。
    只有狐狸能有這麼輕巧的步履。她逕自向供奉能悟大師的大明堂走去。五百年修煉，她又還為女身，單薄的一襲白衣裹著纖細的身子，如雪，映著悽悽惶惶的月色。
    啊。他還在那裡，那傻和尚，還打坐麼？
    狐狸淺笑。一別五百年，今日得相聚，該悲還是該喜？傻和尚，在等我麼？
    是妳？
    她聽見他的聲音了。他，知是她來，雖隔著一層沉甸甸的木門，仍無上明晰。
    是我。
    風從門縫將她的聲息傳入。
    狐狸啊狐狸，妳來做什麼？
    我來取傘回去。
    不成。
    為什麼？
    那一把傘，已成為知恩寺鎮寺之寶，數百年來，信女善男篤信不疑。妳若取去，必造成眾僧恐慌。
    哎呀。狐狸挑眉一笑。你當了這麼多年和尚，修了許久的佛法，心裡還有這個在？真是愚昧。
    不是我膠著於物。是眾生原本愚昧，請妳諒解。

    五百年前那一把傘，仍高高懸在大明堂一丈高。僧人們視這把來歷不明、所置高度又無人能及的素面油紙傘如神明，數百年來，香火供奉，勝之於佛。
傳說很多。
    有人說，那把傘是一個武功超絕的刺客留下的。刺客奉命行刺能悟大師，卻為他的德性感化，含淚遁去，只留下一把傘在簷間，以示紀念。
    有人說，狐狸留下了那把傘。為什麼？為了報恩。狐狸為什麼要報恩？
    又有許多傳說。多數是這麼流傳的：能悟救了狐狸，所以某天夜靜無人時，狐狸銜了傘來銘報救命之恩。
    什麼銜傘報恩？狐狸與傘究竟有什麼因果牽扯？
    沒有人能說的清楚。只有她知道。只有他知道。
    現在，妳是狐狸還是人身？方丈問。
    如我與你初見時。狐言媚語，綿綿深意。
    唉，五百年了，那時的我……
    那時的你，一襲灰布僧袍，是翩翩美少年。我在雪地中撿到你，你已傷重昏厥。我記得自己靜佇一晌看你，你的臉色純白如雪，你的血染紅了週遭，彷彿一朵雪地裡的紅牡丹，啊，真美。
    狐狸陷入往事中。回首前塵，總叫人心痛。好深沉的痛，從心肺，從骨髓，斷續傳出。
    不是妳拖我進山洞保暖，且日日銜草覓藥幫我療傷，就無日後的我。
    方丈想起了那個岩洞。空盪寂冷的岩洞，最旖旎香澤的一場春夢。
    春夢無痕，人卻為多情惆悵。
    記得那一段日子麼？狐狸輕聲試問。
    記得。
    那時為了爭位，知恩寺僧眾分為兩派人馬，竟至持械兇殺。他就這樣給追殺到了郊野，命如懸絲，眼見師兄一派將奪衣缽，而他只能斃命雪地，若不是狐狸救他。
    傷癒之後，他重返寺廟，終於以才智仁厚贏得即將圓寂的師父傳衣缽，做了第二代方丈。
    鬥爭殺戮並非奪帝王位時才有，清靜無垢的佛門聖地，木魚聲也可以如擊鼓鳴金，暗暗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記得你的師兄能安嗎？
    他？他已成了荒塚中的白骨堆……
    狐狸輕咳一聲。百年前我刨了他的墳，哈，那賊禿，他竟害我多受五百年修煉之苦！
    妳……何必記恨？害妳的不是他，其實是我！
    狐狸默然。
    一陣寒風吹落松上積雪，一個女子柔媚的剪影，在大明堂朱紅色的大門上微微搖撼。

    那夜也在大明堂。
    五百年前狐狸已是身形婀娜的女子。小雪之際，夜色昏濛。她打著一把素面的油紙傘來探故人，探已為住持的和尚。
    和尚正於蒲團上打坐，心念忽而浮動，彷彿飄萍，隨激流打轉。
    大門嗄然開啟，寒風撲面。
    是妳？語聲顫抖……佛堂中忽而闖入一個妙齡女子，該如何？
    是我。我來看你。
    她的臉上掛著盈盈微笑。和尚噤聲。他想起那個岩洞，洞口是皚皚白雪，洞內是春光灼灼。走進洞中，他便是凡夫俗子，有愛有欲有血有肉，無法無天無佛無聖，忘卻任何一句經，到底她給他何種迷湯喫？
    而他已走出洞口了。他又是一個和尚，大明堂方丈佛光全壓在他顫顫巍巍的肩上。額前的戒疤彷彿在痛。
    女子輕拍落衣上的雪，他的心大雪紛飛。
    何種魔法讓人銷魂？
    這裡……不是……常……人能……來。他期期艾艾的說。
    可是女子並未理會。她的氣息像一條蛇，就從他的胸口的罅隙鑽進他的身體，遊走，亂竄，帶來一股溫熱泉流，再度，將他洗滌成一個期待擁抱的赤子。
    思念我嗎？她問。我來陪你唸經，好嗎？
    排山倒海而來的浪潮，沒有任何一座牆可以擋住。
    每至子夜時分，她便偶爾來探。撐一把傘，一襲白袍娓娓走過長廊，出沒無聲。
    開始有了流言。
    他的師兄能安沒有閉上窺伺的眼睛。知恩寺有了一個壞了清規的住持──在他無知無覺之際，流言散的比芒種子還快。
    一夜，僧眾在能安率領下破門而入。幾十隻眼睛怔怔看著不解世事的白袍女子和慌張失措的方丈。
    我不是人。
    開口的是白袍女子。她溫溫文文的說。我是狐狸，我來聆聽方丈教誨。
    妖言惑眾！
    能安斥道。心裡想的是：若能逐出能悟，這住持的位置不是自己的了嗎？
    我可以證明我是狐。
    眾人凝神。能悟也屏住氣息，無法言語。她是狐狸嗎？他怎麼沒想到！是啊，尋常的鄉野女子，豈有這般資容與斯文……
    女子倒抽一口氣。為顧全他，為顧全他。
    就化為狐吧，還原自己。
    一但還原為狐，就得再花五百年光陰，修回女身。
    不打緊。但，他失望與憤怒的眼神使她心痛。
    在心愛的人面前，呈現赤裸裸的、過去的自己，好生殘酷。
    她銜著那把傘，跳上檐間。
    打死那狐狸精，以免她危害鄉民！能安大嚷。檐下眾人騷動。
    狐貍在一丈高的椽上，輕輕放下自己的傘，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夜裡。
    五百年後再來取。
    細細柔柔一陣風，將狐狸的話語吹入能悟的耳中。那一瞬間，他的心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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