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倫.亞洛諾夫斯基和克里斯多福.諾藍也許是近年來最值得被相提並論的兩個導演,不只因為他們都在1998年推出自編自導的處女作《死亡密碼》(Pi)和《跟蹤》(Following),並在2000年不約而同拍出樹立了獨特風格的第二部作品《夢之安魂曲》(Requiem for a Dream)和《記憶拼圖》(Memento),甚至在2010年各自推出了圓熟穩健的《黑天鵝》(Black Swan)和《全面啟動》(Inception),而這兩部片正巧呼應了日本動畫大師今敏的《藍色恐懼》(Perfect Blue)和《盜夢偵探》(Paprika)……,種種偶然與巧合,增添了他們的傳奇色彩。不過,真正讓我驚艷的是,戴倫.亞洛諾夫斯基和克里斯多福.諾藍一再透過電影的形式和內容,去深入追索自己關切的命題,並成為顧及商業與藝術性的作者型導演。
在克里斯多福.諾藍的電影中反覆出現的母題是:恐懼、負罪感、多重現實、良知的審判、記憶的虛幻、真實的錯覺、藏在細節的魔鬼、全知視點的否定和再造。一切關於創造、反噬和困境,以及無限循環的困境、反噬和創造。幾乎他每一部電影的敘事手法和劇中人物的存在處境,都嵌入了套層結構,像俄羅斯娃娃一層夾藏著一層:夢中的夢、故事中的故事、意識中的意識、命運中的命運分裂衍生,外層建構內層的現實,外層也揭穿內層的虛幻,彷彿無窮深淵的鏡像映射。
而兩位導演首部作品裡的主角,都是他們往後所有電影的主角原型:克里斯多福.諾藍《針鋒相對》(Insomnia,2002)裡的警探、《頂尖對決》(The Prestige,2006)中的魔術師、《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2008)裡的蝙蝠俠、《全面啟動》中的神偷,都與首部電影《跟蹤》裡的竊賊一樣,在焦慮的自咎感中逼視自己的真實,而他們即使是一個具有自主意識的生命體,卻宿命地、永無止盡地落入更大的意識迴圈裡,像波赫士的詩〈棋〉中,棋子不知道自己被操縱在棋手的手裡,而棋手不知道自己是上帝棋盤上的棋子,而上帝又被掌握在另一個更高層級的上帝手中……。
雖然,電影劇情(一個精神分裂的主角分不清現實和幻覺,漸漸自取滅亡)和電影表現手法(以空間中無所不在的鏡像,暗示主角的多重人格和恐懼焦慮)都很古典,保守得近乎俗套,但是,就像片中的舞團總監Thomas(文森卡索Vincent Cassel飾演)向舞者解釋為什麼要搬演《天鵝湖》所說的一段話:「已經被演繹過無數次的經典作品,我們拂去它的表面,呈現出它最真實的內在本質(we strip it down, make it visceral and real.)。」這也可以視為戴倫.亞洛諾夫斯基的誠摯告白和野心宣示:一個好的導演,不怕去說一個簡單的故事,因為簡單的故事,大多承載了普世的人性問題。而敢於剝除一切華麗的電影形式,去揭示一個簡單故事背後的深刻意涵,才足以彰顯一個導演的真本事。
其實,戴倫.亞洛諾夫斯基在《力挽狂瀾》就讓我們驚嘆過一個好的導演和好的演員(哦,親愛的米基洛克)如何讓一個老套的故事蓬蓽生輝。《黑天鵝》也由娜塔莉波曼完全撐起,當然亦不敢或忘柴可夫斯基的音樂。電影中第一個令我驚喜的地方在於Nina得知自己獲選為舞劇要角之後衝進廁所的那一段:倚靠牆角的Nina,神色拘謹、目光閉鎖、態度羞赧地打電話給母親,等到電話接通以後,她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狂喜和雀躍,立刻喜極而泣,面容猙獰,如同等了一輩子的幸福終於降臨。而這一幕,也顯示出Nina在母親的專制和保護底下,養成了懦弱、自卑、謹慎、狹隘、孤獨的性格,除了母親,她沒有別的傾訴對象。
為了掙脫白天鵝的軀殼,Nina歷經了疼痛和出血的儀式,不過,真正令她長出黑色羽翼的,並非母親和舞團總監,而是舞團裡熱情奔放的女舞者Lily。Nina對Lily投射的親密情感(幻想與她發生關係)和嫉妒恨意(在演出後台殺死她),糾結成她對自我認同的錯亂與混淆。Nina將現實中具體存在的他者,當作壓迫的根源,就像戴倫.亞洛諾夫斯基首部電影《死亡密碼》中的數學家,隨時處在需要命名與指認的不安狀態裡,於是,每一刻都在提心吊膽地解讀各種現象之間的關聯,將未知的事物納入自己所理解和接受的詮釋系統,深信所有事物都可以找到規範其整體的模式,因而放大一切符號的含義,只看見自己想看見的:非真實的真實,真實的幻覺。
白天鵝與黑天鵝,原是個體的分裂,Nina要遠離罪惡,但她卻成為罪惡的化身。她在引動內心的黑天鵝時,也在引動潛藏的惡與美,並以極端的惡與美,逼近意識的極限和創造的極限──眼睛血紅,雙腿折斷,肩胛裂開,竄出黑色翅膀──Nina在舞台上,無限擴張自己的黑暗欲望,讓黑天鵝殺死了白天鵝。她在成為自己的同時,永遠地離開了自己。即便倒在血泊中的Nina最後說出:“I felt perfect. I was perfect.”然而,「完美」不單重視黑天鵝的釋放與縱情,也講究白天鵝的收斂與節制;只有調和放縱與克制、激情與冷靜,才能臻至完美。因此,Nina成就的,並非完美,而是完美的失衡。或許,最艱難的表演,是與自己共處。Nina被角色毀了,也被角色創造了,她透過自我毀滅,抵達了愛與死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