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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子夜，詩/林文義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3.07.19　　天氣: 　心情:

文/林文義

子夜，書店尋詩，我是耽美的，貓頭鷹。
害怕逐漸亮起的拂曉天光，如若還在閱讀、書寫，我會因晨色漸明而一時手忙腳亂；
那種不知所措的躁動約是在尋找一本苦求之書的當下。

　尋索記憶，少的是昔人多的是昔書。

　習常子夜到東區廿四小時書店尋書，中央通道直走到底，一處標示著「文學區」的所在，
尋者方見那一冊冊架間擁擠得喘不過氣，似乎被想起，似乎被逐漸忘卻的純文學書籍。

　因這廿四小時書店早已成為台灣旅遊觀光必到的文化景點，占據台北東區最昂貴地段整層二樓以書為主題
（一樓分租給時尚皮包、鐘表、3D產品。地下一二樓則是服飾、餐飲，難得附設畫廊、視聽室...）
讀到這裡你比我更明白，此地就是誠品敦南店。

　中國大陸、日本、香港、星馬地區的遊客早聞誠品盛名；但見愈夜愈美麗，不寐的青春嬌美的女子爭奇鬥豔，
彩蝶來回如幽靈，幾疑是季節新裝發表會的展示舞台（你看她們手懸LV、香奈兒、愛馬仕、古馳各式名牌包）。
那樣地裙擺搖曳、婀娜生姿（我這初老之人也不免看上幾眼），好個台北夜未眠，看上幾眼她們的彩妝、衣飾外，
其實更好奇的是挑選後拿向收銀櫃檯之書：美食、旅遊、時尚、吸血鬼、魔法師以及大眾文學作家笑臉做封面
或偶像明星的電影改編文本...。中國大陸來的朋友，熟年者則人手大多是中國禁制的歷史、回憶錄；據說那本長銷的
《毛澤東的私人醫生──李志綏回憶錄》是熱門的伴手禮，我曾帶了一本赴上海，入境時關員在手提行李經過透視螢幕上看見，
要我取出沒收：這本書不行。關員客氣的微笑，轉手交給同事，大家卻搶著翻閱。我頓感挫折，後悔沒有外置他集的書封。

　燈下尋詩，越夜越美麗

　現在，來說自己。有人問我若有來生，還要不要輪迴轉世為人？我答說不要，此生顛躓波折，實在很辛苦；
我要轉生為夜行動物，森林中的貓頭鷹、岩穴深處的蝙蝠，就這麼決定。聽聞者不信，以為我戲言自嘲，這是真的。
子夜方殷，如果大氣暖和，舉目有月，偶見疏星數點瑩亮，你會看見畫石的藝術家吳先生在誠品廣場人行道入口的地方；
悠閒微笑地抽菸，背景是他那心愛的單車，點一盞燈照亮陳列在石板上的各色畫石。吳先生少語，清癯、帥氣的臉顏
像極我崇仰的作家魯迅，少人知悉他的父親正是重量級小說家司馬中原先生，不問不說。他時至海岸取石，
以壓克力顏料著筆，風格獨具，彩麗不俗，畫意儘在祈福本心；賞玩於掌心，溫潤如玉，早就是誠品一景。

　畫石一枚如鵝卵，貓頭鷹圖騰，猶如我靜時臨鏡之顏，閒適地把玩於掌，而後緩步入書店，貓頭鷹要竟夜尋找往昔的記憶之書。

　記憶之書，詩集唯要。爾雅出版的「世紀詩選」不可忽略：周夢蝶、向明、商禽、辛鬱、洛夫、管管、張默、席慕蓉、
蕭蕭、白靈、陳義芝、焦桐。十二家如此精實、絕美！2005年方始習詩之我，將閱讀向度全面挪移到詩集的集匯──
覃子豪、紀弦、楊喚、李金髮、方艮、白萩、林亨泰、錦連...洪範出版的詩選：余光中、羅門、瘂弦、鄭愁予、楊牧、
林冷、張錯、吳晟、向陽。多麼厚實的靈思！

　孤燈下，筆和紙，最美麗、凜洌的詩的黃金年代，幾乎就是詩人一生。我亦從數家美質殊異喜見詩冊如：
書林、逗點文創、釀出版等等細尋索引新生代詩人的佳構，夜就更美麗。

　一連串繆思鍾愛的詩人，都是我習詩之始逐漸深讀的閃亮名字；我也難忘亡故的王添源以及戮力於文學雜誌，
久未有詩的，初安民...。近年親炙請益關於詩最多的，反而是小說家亦涉詩藝的黃春明、隱地、宋澤萊三位。

　子夜，書店尋詩，我是耽美的，貓頭鷹。

　癡心尋覓《獨裁者的秋天》

　請問：誰能讓渡新潮文庫的馬奎斯小說《獨裁者的秋天》？眾人熟諳世紀名著《百年孤寂》，
奎斯沉定地言之前者才是最在意之書。遠拒電腦網路的我，偏執的今之古人終究還是必得託求尋書達人代為搜尋──
有一本，開價五百元。九歌出版社編輯陳逸華告之。我說請替我代購。再回訊時嘆說：剛被買走了。扼腕、殘念！
馬奎斯讀者之眾計百萬千萬如恆河之沙；人說他是小說家，我直覺他更像一位詩人。
你我相彷的閱讀記憶，驚豔的魔幻寫實，首次歡喜邂逅的第一本書的第一頁──

　許多年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那時馬康多是個廿多戶人家的小村子，房屋沿河岸建起，澄清的河水在光潔的石塊上流瀉，河床上那些白而大的石塊
史前時代怪獸的巨蛋。這是個嶄新的新天地，許多東西都還沒有命名，想要述說還得用手去指...。──《百年孤寂》譯者：楊耐冬

　「許多東西都還沒有命名，想要述說還得用手去指。」讀出聲音，如詩似歌可不是？初讀的真切感動是那般地為之心悸！
詩般情境以大歷史、大時代留予中南美洲的革命與動亂之間的無垠悲傷與創痛；自我流放於法國巴黎的小說家在最困窘的孤寂中，
以史詩巨筆為廿世紀寫下這本不朽名著。紀念初讀的震憾，二十五年後子夜再次拜讀，遂留詩四行致敬──

　猶若貝德麗采之於但丁

　五百年前佛羅倫斯

　動亂後終於拿起筆

　才知詩比聖經虔誠

　晨色漸明，沉浸文字世界

　馬奎斯寫不寫詩呢？據說現已逐漸失智、衰微的小說家回憶錄連寫四冊仍未竟筆（怎如此喋喋不休？）。
如果大師在勤奮的小說遺緒偶撰詩行，相信就不會臨老急欲書寫回憶錄；馬奎斯還需要回憶錄嗎？
他的不朽群書早已表白一切的人生感觸，回憶錄，只是多餘的話。

　如果，馬奎斯有一本詩集──

　如果，有人願代尋予我《獨裁者的秋天》，我當歡喜交換親手題簽致謝的唯一詩集。

　百年孤寂，何人不孤寂？讀寫，因為詩。

　據說，貓頭鷹日眠夜行。

　我這隻人型的貓頭鷹，手機亦是鬧鐘，喚起循序開機，所以請您午間十二點再聯絡。害怕逐漸亮起的拂曉天光，
如若還在閱讀、書寫，我會因晨色漸明而一時手忙腳亂；那種不知所措的躁動約是在尋找一本苦求之書的當下。

　我的黑夜比你的白天光明。

　很哲學之語，出自從政黑道大哥的諍言。

　我覺得這應該是貓頭鷹向人類說的真話。

　人類不喜諍言，不聽真話，多的是酷嗜窺視他者的八卦；懂得欣賞人性美質的人少，虛妄、善妒、浮誇的人多。
就像從前儘是隱諱、自以為是的晦澀之詩，如何細讀、苦思都難以理解其中奧義。於是某些前輩詩人就說是承襲拉馬丁、
波特萊爾、韓波、梵樂希、阿波里奈爾...聽之儼然，肅然起敬。直到拜讀胡品清編譯的十九、廿世紀《法蘭西詩選》，
對照上列詩人諸作，毫無任何的閱讀障礙，美麗與哀愁，昂然或稀微，都是那般地清晰、明朗。
隱諱和晦澀，原來是逃避現實的，藉口。

　有人問起一本詩人畫家合集，書名《青髮或者花臉》。印象深刻，所以毫不猶豫地應允出借收藏近卅七年的詩畫合集；
以為妥切地安置在書房寫字檯左側架間，遍尋不著竟然？一向書房不允外人進，這冊藏本亦少重讀彷彿成了裝飾。
平日抬頭立見，真要尋取卻了無蹤跡...。不想失信於人遂竟夜翻找，衣櫃左側下方堆疊著書架容納不了的藏數百冊，
整齊地安置在幾個紙箱裡，只好重啟、傾倒，剎時書房地板眾書如浪潮湧身，幾乎將我淹沒。

　子夜悄靜，書如重石觸地有聲，砸到腳板痛徹心肺！貓頭鷹黑暗中掠食，必得眼明爪快。
近視老花二合一的老貓頭鷹從何數百尋一？冬寒暗夜卻沁一身熱汗，可惡的《青髮或者花臉》詩畫合集，
我記著這傢伙的名字──林煥彰、管管、沈臨彬、碧果、孫密德、藍影、德亮。找不到尋不著！
頹然，挫敗地將眾書歸位；晨光隱然漸明，帶著嘲謔的魚肚白。

　一夜徒勞，一無所獲的貓頭鷹徹底失眠。

　午間外出，隨身包裡赫然躺著這本書...。

●2013/04/16　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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