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是一對人人稱羨的老夫妻，都已經當阿公阿媽了，卻仍天天手牽手地晃到市場裡買菜。街坊鄰居都嘖嘖稱奇地談論著他們的恩愛，但卻都偏向「他對她好好」這樣的評語，沒有人將幸福的功勞歸給她。多事的攤販們常會向他倆的媳婦打聽，也許只是好奇，但媳婦卻總說出許多小故事，一邊說一邊和攤販怨嘆著自己沒有這麼好的命。

她是真的很好命，每天有老公陪她上市場，她只管問著︰「那要買什麼啊？今天要吃什麼啊？」，老公就會提供所有的答案，買菜對她來說只是一趟很有情趣的散步。不只是這樣，這幾十年來，她只要在廚房裡煮菜，就會不時大呼小叫兼撒嬌地呼喚她的丈夫︰「這鹽要放幾匙啊？那蔥要現在就放嗎？」大多時候，當他循聲趕到廚房，就會接手她的工作，而她只是在一旁，無限愚笨地看著丈夫把一道道的菜煮好。媳婦們都竊竊私語，認為婆婆太做作，一大把年紀了，還要時時裝出一副嬌柔狀，難道當了幾十年的女人會連最簡單的廚藝都不懂？但是她的這一套卻能輕易將他搞定，家裡的清潔工作歸他，煮菜靠他，大大小小的瑣事都得由他出面處理，她根本不必推托工作，也無須指使丈夫做這做那，只要擺出一副不知所措的依賴模樣，她的丈夫就會出現，為她解決一切問題。當然像她這種什麼都不會的女人，在兩人獨處時，都是由她那體貼的丈夫來服侍她。

唯一讓她不滿意的問題，就是她的老公太孝順；多年來，他夾在她和老母親之間，一個是把他拉拔大長大的寡母，一個是完全仰賴他的妻子，他完全無法處理這兩個女人的紛爭。寡母看不慣這個什麼都丟給她寶貝兒子做的媳婦，而她也受不了讓一個她永遠鬥不贏的女人，來分享丈夫的時間和關愛。他事親至孝是出了名的，每天晚上睡覺前，他一定要親手泡一碗熱牛奶讓母親喝下，再扶母親進房休息，確定被褥等都照顧妥當，才輪得到房裡久候的妻子。她常向他抗議客人送來的木耳和鮑魚，不該只給他母親一人進補，而他卻一心只想反哺母親，不願意順從她的胡鬧。久而久之，她對他累積了一些怨氣，常常藉題發揮地嫌棄他土土的帶出門很沒面子，或者硬要他在母親和她之間作出抉擇。他被兩個女人夾殺得灰頭土臉，常常也只能以一聲長嘆來抒解無奈。

不知是左右為難的日子逼得他積勞成疾？還是命定他將拋下兩個以他為生活重心的女人而去？忽然間，他在健康檢查中被發現罹患了肝癌末期。他並未為自己悲傷或努力，他心裡只惦記著讓他放心不下的兩個女人。病榻上，他見兒子們買來新尿桶，立即吩咐兒子拿回家給兒子的祖母用，再把祖母的舊尿桶拿來醫院給他用；他這種處處為母親著想的孝行，博得了子孫們的尊敬和心疼，更立下了典範，讓子孫們更懂得對他孝順，但是卻惹來了她的不滿，覺得他心裡最重要的人還是他母親，而不是她。她的計較，讓兒孫們不諒解，她只到醫院匆匆一瞥就離去，更令兒孫反感到極點。臨終前，他心繫的兩個女人都不在身邊，一個是行動不便的七十老母，一個則是不願意再到醫院見他的妻子。直到他去世之前，她都從未想過自己愛不愛這個男人？他是她十幾歲就嫁的唯一男人，也是她生活的全部，存在得那麼理所當然，也像是今生必然的佈局。她完全無法接受病床上那個形容枯槁的癌末病人，竟然就是自己倚靠一生的男人？一見他那副模樣，她幾乎崩潰，不知自己該如何走入人生的下一程。

媳婦們議論著她的無情，說是枉費公公對她一片真心，更諷刺著她對自己婆婆的不孝，暗地裡商議往後也要對她比照辦理。兒子們基於孝順的家訓，並未對她多加責難，但自從他去世之後，整個家族果然枝敗葉散，沒有了他的號召力，兒孫們不再定期回去探望兩位兩人家。他的母親在不久後也隨之逝世，剩下她一人每天淚漣漣地睹物思情。每當兒孫們回去聚餐時，她總是拿出他生前私釀的葡萄酒，叨唸著他生前的種種。媳婦們不以為然地私下評論︰現在才想到他的好已經來不及了！反悔也沒有用！

幾年之後，她得了老年癡呆症，像個人球般被兒子們互相推托，誰都不願負擔起照顧責任，但又怕違背父親臨終遺訓，只好採取輪流制度，善盡自己的一份義務。這個無法贏得子孫尊敬的老人，在緬懷之中苟延著殘喘，仍然不免責怪丈夫不該早早將她寵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