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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一枚銅板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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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06.03.03 天氣:
心情:
我是銜著銀湯匙出生的,奶媽這樣對我說。 「我的嘴裡真的銜了一根銀湯匙嗎?」五歲的我呆呆的問奶媽。
我不知道那只是個比方。
「是呀!我的寶貝鳳兒,」奶媽一邊幫我梳頭一邊笑,
「你是三輩子修來的福,妳的命是全北京城最好的,妳生在王家,
王家是首富,妳爹爹又是大官,妳又是爹爹唯一的女兒,妳的命太好了。」
奶媽在笑,笑了不久嘴角便僵掉,我在鏡中看見她的臉,瞇瞇眼中
突然塞滿了淚。
「妳怎麼哭了?」
「沒有,沒有。」奶媽忙拭淚。
「妳一定要告訴我,否則我就跟娘說,妳傷心的掉淚了。」
「我的小祖宗,千萬別這樣。」
「那妳就得說。」
全王家上下一百多個僕人,沒人敢拂逆我這千金小姐。
他們愈疼我,我愈有霸氣,以為我連天上的星星也摘的到。
「我是想起自己的小女兒,我也給他起名叫鳳兒,妳叫王金鳳,
她叫崔玉鳳,可惜她的命沒妳值錢。」奶媽淚如泉湧。
「妳不准哭,」我說,
「我要崔玉鳳來王府同我一起玩,我沒有伴,我也討厭哥哥們。」
「她要在就好了,我一定跪下來求妳娘讓她陪妳玩,」奶媽說。
「我一千一百個願意!」
「她去哪裡?」
「去蘇州撿鴨蛋。」
「五歲就可以到蘇州撿鴨蛋?」後來才知道,那是表示她死了。
記得奶媽說過,崔玉鳳幾乎和我同時出生。
奶媽為了把豐盛的奶水拿來餵養我,只得把可憐的崔玉鳳送人,
那個人家只給崔玉鳳喝米漿,不到一歲她就夭折了。
我不知道奶媽心底會不會因此恨我,我間接殺了一個人。
但奶媽對我好是真的,比親娘還好些。
記憶中我的親娘是個不茍言笑的女人,她每天打扮的光鮮潔亮,
身邊圍繞著大批侍女,每天她來抱我的時間絕不超過一盞茶功夫。
她疼大哥二哥,她對我說:
「女人要靠男人才站的直,從前我靠父親,現在我靠妳爹,將來
我得靠妳哥哥。妳是遲早要出嫁的。妳有個好爹爹,我將來再替
妳選個好丈夫……妳的命註定會好。」
爹爹忙得很。他再寵我也沒太多時間陪我說話。
他後來被封了官,到江南當轉運使,我們便舉家遷江南,住在一個
上好庭園裡,那年我十二歲了。
奶媽沒跟來,她有家人在北京。
跟她揮手的剎那我感到無比孤寂,彷彿我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我託人捎信給妳!」我在馬車上大喊。
「不用了,小祖宗,我不識字 ,我丈夫也不識字。」
我識的字也有限,娘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和哥哥的私塾老師那兒
讀了二年書,便跟一個婆婆學女紅。
我可喜歡金陵。沒有北方大刺刺的風吹沙,只有楊柳夾岸。
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我將一切織進了繡布裡,還有我的青春寂寞,
也成了繡布的風景。
十四歲的上元夜,是我一生最難忘的日子。
我將自己繡的白色夾襖穿在身上,一大早便把頭髮梳成二根油亮亮的辮子。
那是第一次獲准看花燈。
還是爹的特許。
他在河上租了一艘畫艇。
讓我們全家在畫艇上,沿著秦淮河畔看熱鬧,他說世集中人太多太雜,
都是平常百姓的粗鄙氣味……爹爹世代在朝為官,眼中只有權尊。
我們是漢人,當時再有才幹,要在朝廷討個一官半職也不容易。
因此爹爹總是兢兢業業,一臉嚴肅。
小時候我問奶媽:「爹爹怎麼不來陪我玩?」
奶媽就告訴我:
「爹爹很忙,他得為皇上做事,做不好,滿門抄斬,連你的小命兒都沒有。」
「我又沒有錯,人家怎麼可能要我的命?」
「小祖宗,天下事不是都有道理可言,你可記得阮荷珠家?」
阮荷珠是爹爹朋友的女兒。
五、六歲時,她的奶媽常把她帶到我們家來玩,後來便沒了消息。
有幾次我吵著奶媽,要找阮荷珠,奶媽總說她們家搬走了。
其實不是。
逼不得已時奶媽也會說真話:
「她爹爹沒替皇上把事辦好,給皇上砍了頭,真慘哪,阮荷珠現在
已經不是千金小姐了,她一定在磨坊裡推磨,哪有妳的命好?」
上元夜我沒上那條畫艇。
轎子行到市集中時,人潮如蜂,把我們家的轎子隊伍衝散,我掀開簾幕
一角,看不見前頭的轎子,也看不見後面的,人潮繼續如潮水般湧來。
我不覺得慌,反而覺得有趣。
十歲後足不出戶的我,頭一次看到這麼多人。
街上鑼鼓喧天、震耳欲聾,和寂靜的大院相較,簡直是極樂世界。
還有賣糖葫蘆的!一支一支紅澄澄的糖葫蘆,還冒著藤藤熱氣,
比娘頭上價值連城的血瑪瑙釵子還好看。
「停!停!」反正家裡沒人看見我,我就下去買一支吧!
我身上懷有一錠銀子,是哥哥給我玩的。
轎夫聽命停了下來。
我提了裙角往人群中擠過去。
你來我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好溫暖!
初春的寒意全給人與人摩肩擦腫的熱氣趕的蕩然無存。
好不容易擠到賣糖葫蘆的販子。
我向那肥胖的中年販子遞出一兩銀:「買糖葫蘆!」
販子看了那錠銀傻了眼:
「姑娘,我們做小買賣的可沒錢找你,你這不是跟我開玩笑嗎?」
原來還有得找。沒錢找有什麼關係,糖葫蘆比那錠銀子叫我愛惜,
我恨不得吃它十串二十串。「全部買好了。」
「我的財神爺來了!」一支,兩支,三支……
他讓我抱滿了糖葫蘆……紅色的糖汁惹得我白繡襖一片暈紅。
「還有呢!我幫妳再弄。」
「不要了,不要了。」
我趕緊轉身往回走,這時的我,看起來像是個賣糖葫蘆的小販。
我如獲珍寶的抱著,怕有人搶走。
人潮像浪潮打來,我踮起腳尖,哇!遠近十里全是黑壓壓的人頭!
然而我就幾乎沒有踏上地面,彷彿坐在轎子上一般,不由自主的向前
湧去,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斷與我擦身……我感到暈眩、無助,
好想哭喊,但仍緊緊抱著我的糖葫蘆……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腳才接觸到地面。
在一處不知名的地方:狹窄破舊的小巷弄中,人潮依舊在巷口流動,
像一條奔騰的河流。
平常足不出戶的我,哪裡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一雙小腳,怕在這夜已走過比過去十四年還多的路。
可是我什麼都沒有了,我這個好命的王金鳳,只剩一把糖葫蘆。
我跌坐在地上,邊舔糖葫蘆邊掉淚。
「你在哭呀!你哭什麼哭,今天是上元夜呀!」
有個男人擠進巷口來。他發現了我。
我不曾和爹爹與哥哥之外的陌生男人說話。
看見他,我一直考慮要不要照娘教我的方式低下頭,才像大家閨秀。
他是個年輕人,約莫比我大兩三歲,穿著尋常的藍布衣服,身材瘦弱,
褲管捲的老高,腳上一雙鞋也沒有。看起來是個粗人。
奶媽管這種穿著的人叫窮光蛋,她曾經說,他們會窮的娶不起老婆。
我沒有低頭,好奇的打量他,一時忘了掉眼淚。
他伸手扶起我,我也忘了男女授授不親這件事。
彷彿他就是我的親人。
「不要哭,人這麼多,還怕糖葫蘆賣不完嗎?沒問題,看我的,
我幫妳把它賣的精光,妳爹妳娘就不會罵妳!喂,給我……」
他誤會我的意思了。
但我還是把一大把糖葫蘆塞給他。
他笑起來一口整齊的白牙真好看。
「我叫張雁,是水磨坊賣豆腐的兒子,今天我把娘做出來的甜糕
拿來賣,沒多少便賣的精光!」
他搖著口袋,噹啷噹啷,「妳看,全是錢,喂,你叫什麼名字?」
「王金鳳。」我羞澀的說。
第一次有陌生男子對我問姓名,也是唯一的一次。
「走吧!」
他帶我從巷子的那頭繞過去,到了一處空地,揚著糖葫蘆大叫:
「一文錢一個,一文錢一個!」
果然有人抱著孩子喜孜孜的買糖葫蘆。
他把銅錢放在我手掌心:「喂,你要收好,人多手雜,別給扒了。」
遠處有盞盞燈火,在夜色中開出千百朵光花,我的眼睛給燈火迷住,
也給他興致高昂的臉迷住。
「別發呆,學我賣,將來妳就會了!」他分給我兩支:
「學我叫,一文錢一個!」
「一……文……錢一個!」
如果爹娘打此地經過,他們一定不認我是他們的女兒,但我從未
如此開心過!
「一文錢一個,大聲點!」
他的聲音是江南腔,高昂處有轉折,轉折中有餘韻,可比爹的樂師
拉的琴好聽。
「一文錢一個!」我們邊走邊笑,不久,只剩下一支糖葫蘆。
「這支我們一人分一半吧!」
我飢腸轆轆……一把糖葫蘆全給他賣掉了,我只舔到些許糖汁。
他一口,我一口,在上元夜我們分吃了一支糖葫蘆,他才看見我的白繡襖:
「哇,妳穿的這樣做什麼?做生意穿粗布衣服就可以,否則生意沒做成,
人就給搶了,這種節慶日子,壞人特多。」
人潮在午夜散去,我還沒想要回家。
如果這個上元夜沒完沒了多好!
我忘了爹也忘了娘,只懂得看他癡癡笑。
「王金鳳,你住哪裡,我送你回去。」
我呆了一下:「不知道。」
「天哪,你住哪裡不知道?」
「我住在王家,」我說,「我搞不清地方,只知道我父親叫王瑞。」
「姓王的有好幾百家……妳……妳說什麼?
妳爹叫王瑞,那不是和轉運使同名?」
這時已有人開始叫我:「小姐,小姐……」
是媽媽的隨身ㄚ頭,後面跟著四個灰頭土臉的轎夫。
「小姐,妳還好吧?」
ㄚ頭打量著張雁:「你沒對我們家小姐怎麼樣吧?」
「別誤會,他是幫我的。」我說。
張雁在一旁緊張的說不出話來。
「那就好,我們走!妳爹和妳娘差點剝了他們的皮!」
ㄚ頭指指轎夫,「上轎吧!」她拉了我就走。
「等等……」我急忙轉頭對張雁說話:「你的錢!」
我把銅錢從口袋中掏出來。
「不,那是妳的,我只是幫忙而已……」
他想不出這事的因由……賣糖葫蘆的女孩為何坐轎子。
一推一卻,銅錢掉了滿地……叮咚叮咚叮咚……我沒能好好跟他說再見。
那叮咚叮咚的聲音從此在我腦海中……每日響起千百回。
叮咚叮咚……銅錢的聲音多美妙呀!
我不斷向哥哥們討銅錢玩。
哥哥們疑我有病:
「妳不愛銀子,不愛珠花,只愛銅錢,世上哪有妳那麼笨的ㄚ頭……」
終其一生……終其一生,唯我知曉這個秘密……
又是一年上元夜,在金陵。
我已從王金鳳變為陳氏,十六歲時父親將我許配給同是地方首富的
陳家子弟。
我一直說不,在心中,不斷的說不。
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心頭只有一個人……那個男人,曾經陪我賣了
一夜糖葫蘆的人。
我的梳妝台放了一整排的銅錢,那件沾了糖漬的白繡襖,洗也沒洗,
被我細細收藏起來。
我記得他問我名字時的自在樣子,也記得他那口整齊的白牙。
沒再見過他。
我偷偷讀那些千金小姐隨流浪漢私奔的坊間小說,盼望有一天也能這樣。
母親給我的新婢女叫阿蠻,她總有本領幫我弄那些書來。
可是阿蠻再有三頭六臂,也沒法替我把水磨坊賣豆腐的兒子張雁弄來。
因為連阿蠻也不知道我的心事。
張雁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只有叮叮咚咚的銅錢知道,沾上糖漬的白繡襖也知道。
我不知道他記不記得我。除了我是王家寶貝女兒外,
我只是一個平凡女子,不特別豔美,不特別聰明,不特別叫人記得。
二十五歲上元夜,在金陵。
我懷中已有個孩子,是個男孩。
我坐在州官特製的大畫艇上,船內歌舞曼妙。
我帶著孩兒在女眷房。
我的丈夫陳元繼承祖業,又得到我父親的大力幫助,算來是金陵
數一數二的富商。
除了我以外,他還娶了二名妾。我沒做聲。
不嫉妒的女人被當做賢德淑女,我不愛他。
但我佩服他的聰明、他的手腕、他的氣魄,但我一點也不愛他。
因為這個理由,我還勸他納妾,儘管他物色來的女子是歌妓出身,
我也一視同仁。
娘對我說:
「看開一點,妳爹還不是這樣,他有了三門妾還偶爾到酒巷載歌載舞,
榮華富貴到死。陳元是個好面子的人,他不會虧待妳。」
她說的有理,我心頭卻寒如冰霜:王金鳳一生,只能有榮華富貴嗎?
為何我不能像陳元一樣還有其他愛人。
我只要一個人,那個賣糖葫蘆的少年,一面之緣終身不忘。
坐在我身邊有一位年輕婦人。
約莫十八歲,一身大紅新棉襖,模樣是江南女孩的水秀,
只可惜是小家碧玉型,穿著錦衣玉裳,反而壞了她的美麗。
「夫人,他是金陵本屆舉人的新婦。」阿蠻挨過來跟我說:
「那綿襖太搶俗,好像第一次穿好衣裳,不懂裁好樣式。」
「妳少批評人家。」
阿蠻是個ㄚ頭,但也養於富貴家,年久便自視甚高,看誰都比她低下。
「新舉人是誰?」
「是個賣豆腐的兒子,叫張雁,據說是十年寒窗苦讀熬出頭的!」
「張雁」…這個名字在我心中念過千百次!
可不是我朝思暮想的男人!我一怔再怔。
忍不住打量起身邊的女人來。
我心中竟有無限酸楚,萬種醋意。
她比我年輕、比我好看、比我惹人愛憐。
更重要的是,她得到我的愛人!
我想了十多年未能見張雁一面,而她憑什麼,夜夜能和他同床共寢!
歌舞燈火醇酒美食,一樣也進不了我的眼簾,我只是癡癡看著這個
年輕婦人。
她也注意到我在打量她,對我微笑。
他身畔的一位官太太挨著他耳朵說了幾句話,我聽見了……
「那是金陵富商陳元的元配夫人,她是王家女兒。」
她客氣與我頷首,介紹自己:「我是張雁的妻子,久聞貴府大名。」
平平凡凡一句話,聽得我如針刺心肝。
我的臉色無異,因為我極力鎮住自己泉湧的悲傷。
曲終人散。我看見他隨一個官人走了。
沒錯!他的背影已烙在我心,他是我日思夜盼的男人,我抱著
甜睡的孩兒,傻傻的看著一對賢伉儷離開。
「張雁!張雁!張雁!……」
像念經一樣唸頌千百次,希望他回頭發現我,則我今生無憾。
他果然回過頭來。他果然看見我,遲疑了一下。
他的妻子也回過頭,彷彿在對他說,我是陳元的妻子。
我不敢笑,身邊人多口雜,眼波才動被人猜。
他也不敢對我笑。
在那一剎那間我卻知道……他認識我,我認識他!
他在叫我……他在叫我王金鳳!
孩兒被我鬆散的手掉到地上,嚎啕大哭。
我根本忘了懷中有孩子。
「夫人,妳…妳做什麼!」阿蠻搶過來。
除了他,除了他,我什麼都不要……
卻只能啞口無言,如癡如呆的看著他們走遠。
我依然與我的銅錢為伴,叮叮咚咚,度過流金歲月。
每年上元夜,我總盛裝赴畫艇官宴,卻不見伊人來。
好不容易等到兩鬢斑白。
阿蠻說他到京城做官去了。
沒再與他說一句話……我不甘心,於是我深謀遠慮,勤於教導我的兒。
叫他赴京讀書,叫他秘密打聽我的恩人,一個叫張雁的人。
「娘,他是我恩師!」兒子返鄉時告訴我。
「他可知道我是誰?」我焦急的問。
「他說他從不記得於任何人有恩。」
「這是謙沖,你要學他。」我硬生生的轉了語氣。
逾年,我的兒子又捎來消息。
恩師有意將女兒許配給他。
那女孩他見過一眼,模樣頗為中意。
「娘…妳說如何?爹已答應!」
「好,好。」
好,好……這一世不能結良緣,退而求其次做兒女親家。
那麼,我終於能再見他一面。
紅燭高懸,三拜天地。
「郎才女貌!」、「多子多孫!」賀客盈門,
如同蟻群,來來去去。
我彷彿回到那年上元夜,回到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我哭我喊沒人聽見,
終於覓得一個窄巷,邊舔糖汁邊落淚,忽有人朗朗對我說:
「 哭什麼?糖葫蘆賣不完我幫妳賣!」
我見到張雁和他夫人,夫人熱絡和我招呼。
我作揖回禮,對她說:「我們陳家高攀這門親事。」
「哪兒的話。
女兒嫁入本籍我們都很歡喜,京都少年輕浮,沒有你兒子淳厚。
出身富宅而宅心仁厚,最是難得。」
張雁忙與賀客寒暄。
啊!他也老了,皺紋多了,背駝了。
一口白牙竟還在,是當初那個少年。
不知他可還記得我?
我一生只要這個答案,老天爺!
我甚至想直接的當面問他:
「你還記得王金鳳嗎?幾十年前與你在金陵賣一夜糖葫蘆的女孩子?」
在賀客群中轉呀轉,終於,來往人群把我旋至他身邊。
在他身邊我竟還會顫抖。喜不自勝。
「親家母。」他終於對我說話。
不,我不要這句話。
又一波人潮密密湧進來。
我的手心觸到一枚冰涼的東西。
差點驚叫出聲。
他以眼神喝止我,示意我別驚擾他人。
一枚銅錢。
啊!一枚銅錢……
我握緊了銅錢,神色鎮定再隨人群移挪,不敢多做停留。
他沒叫出我的名字,但他給的比我要的多太多了!
我……我今生無憾……真的無憾!
……夢中也會笑了,直到我嚥下最後一口氣。
福祿壽,我都有了。
但我這一生算喜劇還是悲劇?
你說,是喜劇還是悲劇?
人人都說,我的命夠好了。
靠父、靠夫、靠子,各各穩當傑出。
是喜劇還是悲劇?
去年上元月,花市燈如晝,月上柳稍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上元月,花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青衫袖。
+++++++++++++++++++++++++++++++++++++++++++++
一枚銅錢-男生版
上元節快到了,外面大雪紛飛,偌大的北京城仍是凍在冰雪中,我
躺在床上,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外頭皇上派來的太醫
正努力的煎著藥,我很感謝皇上對我這個師傅的關懷,君有賜不敢
辭,可是我真的很累了,累得只想從此閉上眼。我只是個金陵城裡
賣豆腐家的兒子,從窮的連雙鞋都買不起到如今的太子太傅、上書
房大臣、武英殿大學士,已是位極人臣,妻賢子孝、兒孫滿堂,也
該心滿意足了........
可是,為什麼我心裡頭還是有著一枚銅錢大的缺憾?
從小,我就不知道什麼叫做衣食無虞。家裡是做豆腐的,三更就得
起床磨豆,白天娘賣豆腐,我和爹就去劉老爺家當長工。少爺的年
紀跟我差不多大,很幸運的我被老爺選為少爺的伴讀,我多珍惜這
難得的機會,窮人家的孩子居然也會有讀書的機會!只要我努力,
也許我也能考秀才、當舉人。
17歲那年上元節,天下太平、年成又好,金陵城內特別的熱鬧,老
爺和師傅放了我們一天假,娘做了點甜糕要我拿到市集上賣,補貼
補貼家用。甜糕在擁擠的人群中很快的賣完了,我興奮的在人潮中
逛著,欣賞滿街燦爛的花燈。走著走著,人潮越來越多,擠的我很
難受,突然看到一條人少的小巷,於是奮力撥開身邊的人潮,鑽了
進去。
鑽進巷口,卻看到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紮著兩根辮子的女孩,抱著
插滿糖葫蘆的竹帚,坐在地上哭,燈光下,一滴滴掉落的眼珠像極
了傳說中暗夜發光的珍珠。
「你在哭呀!你哭什麼哭,今天是上元夜呀!」
她抬起了頭看著我,臉上還殘留著淚痕,眼神中盡是驚訝、羞怯與
委屈。好清亮的眼睛!我心裡頭讚嘆著、胡思亂想著,若不是家裡
窮,我也該娶妻了,如果能娶到這樣的女孩為妻,那該多好啊!看
她緊抱著糖葫蘆,糖汁沾滿了衣襟,我想她一定是為了賣不完的糖
葫蘆而哭泣吧!
「不要哭,人這麼多,還怕糖葫蘆賣不完嗎?沒問題,看我的,我
幫妳把它賣的精光,妳爹妳娘就不會罵妳!喂,給我……」
我決心幫她解決問題,何況只是賣糖葫蘆這樣的小事!這樣的女孩
應該受到世人的寵愛,而不是躲在巷子裡委屈的哭泣!
拿起了她手上的糖葫蘆,笑著對她說,「我叫張雁,是水磨坊賣豆
腐的兒子,今天我把娘做出來的甜糕拿來賣,沒多少便賣的精光!」
我搖了搖口袋,裡面的銅板噹啷噹啷響,「妳看,全是錢,喂,妳
叫什麼名字?」
盯著她的臉,我緊張的直冒汗,她會不會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呢?
終於,她低下了頭,羞怯的說了三個字。「王金鳳」,俗氣而缺乏
美感的名字,卻在我心裡刻下深深的烙印,我想,她應該不討厭我
才是!
拉起了她的手,穿過巷子,找了一處空地,我一定要趕快把這些糖
葫蘆賣掉!放開了嗓門,我大聲的喊著:「一文錢一個,一文錢一
個!」果然有人抱著孩子喜孜孜的買糖葫蘆。我把銅錢放在她手掌
心說:「喂,妳要收好,人多手雜,別給扒了。」
卻發現她早已看著滿街的燈火,痴了........真是個傻女孩.........
「別發呆,學我賣,將來妳就會了!」我分給她兩支:「學我叫,
一文錢一個!」
「一……文……錢一個!」聲音小的像蚊子叫,這樣怎麼招得到客人
呢?!
「一文錢一個,大聲點!」我努力的鼓勵她。她終於放開了懷,跟我
一樣大聲的叫賣著,臉上盡是笑意。最後,終於只剩下一支糖葫蘆了
,她決定將那支糖葫蘆做為我們一晚辛勞的犒賞。上元夜裡,我們坐
在秦淮河邊,她一口,我一口,分吃了最後一支糖葫蘆。
夜漸漸深了,該回家了,我問她:「王金鳳,你住哪裡,我送你回去
。」沒想到她居然說不知道,居然有人不知道自己家住哪裡!
「天哪,你住哪裡不知道?」
「我住在王家,」她說,「我搞不清地方,只知道我父親叫王瑞。」
「姓王的有好幾百家……妳……妳說什麼?妳爹叫王瑞,那不是和轉運使
同名?」
這時已有人開始叫:「小姐,小姐……」一個ㄚ頭,後面跟著四個灰頭土
臉的轎夫。
「小姐,妳還好吧?」ㄚ頭打量著我:「你沒對我們家小姐怎麼樣吧?」
「別誤會,他是幫我的。」她說。我在一旁緊張的說不出話來。
「那就好,我們走!妳爹和妳娘差點剝了他們的皮!」ㄚ頭指指轎夫,
「上轎吧!」
ㄚ頭拉了她就走。
「等等……」她突然回頭對我說:「你的錢!」她把銅錢從口袋中掏出來。
「不,那是妳的,我只是幫忙而已……」我想不出這事的因由……賣糖葫蘆
的女孩為何坐轎子;運轉使的女兒為何在上元夜出來賣糖葫蘆。一推一卻,
銅錢掉了滿地……
叮咚叮咚叮咚……
********
那一夜後,我還是個長工,還是賣豆腐家的兒子,除了貼身口袋裡多了一枚
銅錢外,似乎什麼都沒變;可是我更瘋狂的用功讀書了,少爺的老師很欣賞我
,願意借書給我讀,我一定得求上進、爭功名,否則我連踏進王家大門的資格
都沒有!書念得累了時,我就摸摸那一枚銅錢,窮人家的孩子沒有說累的資格
,一枚銅錢能等我多久?
兩年後,王家大小姐究竟還是嫁給了金陵首富陳家的少爺,我不知道自己心裡
頭究竟是悲還是喜,只能更努力的唸書。在父母師傅的作主下,娶了師傅的女
兒,十年寒窗,終於考上了舉人。我望著王家高聳的圍牆,緊握著一枚銅錢,
到底還是遲了.........
*********
鄉試過後,我把家裡的重責交給了妻子,來到了北京準備會試。她是個賢慧的
好女人、好媳婦,我們一直相敬如賓,可是我心裡頭卻總是聽到叮咚叮咚叮咚
響個不停的銅錢撞擊聲,我想,是我對不起她。
貢院裡狹小的空間中只有一片如門板大的木板和一只夜壺,木板白天是書桌晚
上就是床,我得在這裡坐牢一般的關三天,只有一個五吋見方的小窗可以往外
看,三篇八股制藝是我一生功名的源頭。春天的北京比金陵冷,夜裡我握著銅
錢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出人頭地。
********
一轉眼,十年為官,點了庶吉士、進了翰林院,再由南書房侍講到學政,仕途
一帆風順。我常常想,如果十五年前就能有這般光景,一切會不會就不一樣?
她應該過得很幸福吧!不知道她會不會記得上元節的燈火跟染紅了她一身的糖
葫蘆?記得陪了她賣了一夜糖葫蘆的窮小子?
終於等到那年,我當主考,放榜後一個金陵的陳姓新科進士來拜訪我,看著他
清澈的雙眼,我就知道是她的兒子,跟他的母親一樣有著一雙動人的雙眼。
「老師,您可是金陵人士?」,他有點不好意思的問著。
「是的,你為什麼問?」
「家母說,她曾經遇過一位恩人,名字就叫做張雁,聽說在京裡為官........」
一時間,耳邊想起了幾枚銅錢叮叮噹噹清脆的撞擊聲,多少往事湧上心頭,她
居然還記得我,記得陪了她賣了一夜糖葫蘆的窮小子。我多想抓住面前這個年
輕人的手,告訴他,我就是那個張雁。可是我不能,她是金陵首富陳家的夫人
,是我面前這個年輕門生的母親,大家閨秀,禮教森嚴,怎麼能認識我這個陌
生男子!我不能受人以柄,讓她受人懷疑,我只能壓抑住我的激動,淡淡的說
「我從不記得於任何人有恩。」
是啊,誰對誰有恩呢?不是那一枚銅錢,我怎會從賣豆腐家的孩子發憤苦讀而
成今日的封疆大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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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我決定將女兒嫁給他兒子,這一世不能結良緣,退而求其次做兒女親家
。那麼,我終於能再見她一面。
紅燭高懸,三拜天地。
「郎才女貌!」、「多子多孫!」賀客盈門,如同蟻群,來來去去。
我彷彿回到那年上元夜,回到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她在人潮中仍是顯的那樣的
無助,可是我卻不能當著滿朝同僚前走過去再對她說:「哭什麼?糖葫蘆賣不
完我幫妳賣!」只能由夫人過去招呼她,雖然是親家,終究是男女授受不親啊
........
在賀客群中轉呀轉,終於,來往人群把我旋至她身邊,我終於有機會名正言順
跟她說說話,捏緊了懷中的那枚銅錢,我等了整整20年!看著她眼中泛著的淚
光,我知道她沒忘記我,可是除了問候與寒暄,我仍是什麼都不能說。她終於
來到了我面前,我喊了一聲「親家母」,悄悄的把珍藏了20年的銅板塞進了她
的手心,隨著人潮漸漸的又離她而去........
***********
我一直以為她生來好命,該多福多壽的,當我的女婿跪在地上哭著告訴我,她
的母親過世時,我覺得自己身上的血似乎就被抽乾了.........當他乞求我作為喪禮
的主祭官並做誄文時,我義無反顧的答應了,不只因為我是張、陳兩個家族中
官位最高的親戚,能為她在死後爭取更多的榮耀,更重要的是,這是我所能為
她做的最後一件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完成這個艱鉅的任務,當銅板聲不再叮叮噹噹的響時,我的
腦袋裡似乎只有一片空白。我不能盡訴我心裡頭的哀戚,只能駢四儷六的像當年
考試時做一篇漂亮而沒有內容的八股文。望著我這一生最刻骨銘心的人的牌位,
我甚至連掉淚的資格都沒有........我只能空洞的安慰著我的女婿,要他節哀順變,
可是,我的傷痛卻比他更深.........他可以大哭、他可以盡哀、他可以用盡天下詞章
紀念他的母親,可是我什麼都不可以........
************
我多慶幸我的生命終於走到了盡頭,我終於可以不用再活得那麼累,什麼禮教的
束縛終於將離我而去。如果死後是有知的,她會不會像當年一樣抱著許多糖葫蘆
,在上元節的夜晚,在金陵城裡、秦淮河畔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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